幾人灰頭土臉被嬴翮請回家時,傅溪已穿戴整齊在堂屋等着他們。
她實在是想不通,明明白日裡說得好好的,怎會發生連夜潛逃這種事來?簡直荒謬!這樣想着,便也問出了口。
“不然呢?束手就擒被你們帶回秦國當人質?”阿荛一改白日溫柔狀,以一種強硬的姿态護着兩個孩子,字字尖銳刺耳,“秦王究竟是為了讓我們一家團聚,還是借此機會要挾夫君為其所用,你們心中最明白不過!”
聽了這話,傅溪哪還坐得住,她急得站起身想解釋,奈何壓迫感十足,反倒吓得母子三人後退縮至角落。
“你别過來!”阿荛可還記得白日時這男子看她毫不遮掩的眼神,抵觸道。
“夫人你誤會了。”傅溪隻能止住腳步,無措地望向守着大門的嬴翮,示意其幫忙說句話。
嬴翮搖搖頭,反拉住傅溪的手坐下安撫道:“既然人家不願意随我們回秦,難道還能綁着他們去不成?不如趁早回房歇息,明日随我打道回秦。”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尋常人遇到這種美事,早就收拾行李去打秋風了,而這婦人手無縛雞之力,卻膽識過人,能不受名利的誘惑,還能看出來小.秦王的險惡用心,趁夜逃跑,不可謂不清醒。
她是對李斯頗有微詞,但也無法否認其能力出衆之處,初入官場,便能獻計不廢一兵一卒扳倒信陵君,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可李斯出身楚國,又是言說之客,慕名求利而來,這樣的人才,日後若有朝秦暮楚之時,翻雲覆雨間便會成為秦國極大的威脅。
她能想到,秦王也能。此番派她至楚隻怕是以其妻兒為人質,往後李斯若有二心,也得考慮自己妻兒的安危。
“他……秦王不是那種小人,一切都是誤會。我可以擔保,他派人接夫人入秦,是體恤你夫婦二人分隔兩地相思之苦,絕沒有以夫人和孩子為人質的意思。若到了鹹陽,真發生了夫人擔憂之事,我定将三位完好無損送回上蔡,說到做到。”傅溪情急出聲。
秦政即使私德有虧,欺瞞于她,但于大義上絕對無愧于任何人。若真是無情無義的小人,當年便不會救下她,怎能遭受這種莫須有的誤解和指責?
嬴翮怔了怔,她甚少見小易如此據理力争,李斯的妻兒當真這般重要?
她隻能妥協幫着傅溪說話,隻是語氣有些不情不願:“你可以信她,畢竟相比我,李斯才是她的至交好友。”
“口說無憑,可有信物為證?”阿荛仍是将信将疑,若真是李斯的好友,為何此時才表明身份?
這倒是提醒了傅溪,确實有一物一直想還給李斯,卻總是忘記。她跑回馬車上翻箱倒櫃,總算尋到了放在不起眼處的一物。
阿荛一眼便認出來這是李斯珍藏的玉飾。
世人皆以佩玉為風尚,李斯早年在楚為吏期間還算小有積蓄,但之後多年求學,于經濟上也有些捉襟見肘,不得不變賣了許多玉石,這玉帶鈎是僅存的幾件面見貴人所用之物。
能讓李斯轉手相送,此人一定是可信之人。
*
荀姬蹲下身摟着康康,細細打量,自覺忽略康康臉上與汪泉相似的部分:“瞧着倒是和阿政小時候一模一樣,聽荀姨的話,再别去管那什麼嫪先生,往後便乖乖陪在你阿娘身邊。”
“不……不要!”康康後仰着身子躲開荀姬的手,大滴淚珠砸在握緊的小拳頭上。
祁瑤俯身去抱康康,也被他抗拒地掙開,隻揉着眼睛哭着要出門找姐姐。
祁瑤臉色黑了一瞬,又恢複溫柔笑顔,解釋荀姬隻是說些玩笑話吓唬他,待他情緒平靜了些,才讓貼身侍女抱着康康去找阿琦。
左右皆知趙太後為人最難相與,不說華陽太後遇上她都難讨得幾分薄面,即使是先王在世時,對她也是處處忍讓,雖失了尋常夫妻間的寵愛,但也給足了王後尊嚴。
可在幼子面前,趙太後卻一改往日作風,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正是春寒料峭時,祁瑤還是執意站在門口目送侍女抱着康康走遠。
她太想彌補曾經錯過的那幾年,因此費盡心思在康康面前表現得完美無缺,可總有人想要破壞他們的母子關系。
“姐姐,如今孩子已經找回來了,趁嫪易離秦之際,不如咳咳……令其有去無回,此事大可交給我去辦。”荀姬素來體弱,經冷風一吹便犯了咳疾,此時強壓住咳嗽道。
祁瑤眼中閃過一絲譏諷,隻覺可笑:“好一個有去無回,你想的好計策,他日我兒長大知道今日所為,焉能不恨我?嫪易絕不能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麼淪為子楚、姬媛一流人了。”
荀姬傷心垂淚:“我都是為姐姐好,才會出此下策,何苦牽扯到他人?當年我以媵妾身份随先王入秦,确是遵公主的旨意。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公主此舉絕非想要對姐姐不利,而是希望你我二人彼此幫扶照看。”
祁瑤從不懷疑荀姬的愚忠,也正是因此,她對荀姬至始至終是抱有同情和歉意的。
最初隻是因為祁瑤缺少一個聽話的玩伴,姬媛才從一衆衛國孤女中選中了荀姬作為養女,二人性格迥異,卻氣誼相投,情同手足。
即使後來祁瑤與姬媛斷了來往,也依舊和荀姬私下有書信往來,二人無話不談,她記得荀姬曾在書信中談到過傾心之人,當時她忙着終身大事,并未放在心上。
再後來,便是得知姬媛把荀姬送人的消息。所謂幫扶照看隻是荀姬顧及姬媛顔面所說的托辭,實際她們都知道,荀姬隻是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其入秦既是為日後祁瑤回秦掃除障礙,也在時刻提醒子楚莫忘了與姬媛的聯盟關系。
“是,姬媛對你有恩,但這些年,再多的恩情也還盡了。”祁瑤合上門,室内一暗。
沒人比她更清楚姬媛有多冷血,對親生女兒如此,更何況區區一養女,荀姬這一生都被姬媛吃幹抹淨,利用得徹徹底底。
在姬媛心中,一切都可以為了國仇讓步和犧牲。
當年長平一戰使得趙國恨秦情緒高漲,秦子楚處境愈發尴尬,在邯鄲處處碰壁,住處更是被趙軍包圍把守,說是避免趙民沖撞,實為變相軟禁。
祁瑤成婚前是胡鬧任性,可那時她已身懷六甲,是真的存了和秦子楚長相守的心思,甚至為了小家的安危,豁出去向姬媛低頭服軟認錯。
有了姬媛的助力,平陽君向趙王求情,由他來負責監視子楚的動向,暗中處處通融,一切都在漸漸好轉。祁瑤兩耳不聞窗外戰事,隻用心經營起小家來。
可她忘了她的夫君和她的生母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二人背着她達成了交易,姬媛會護送子楚回秦,并動用一切關系輔佐其在秦争權,代價是待日後子楚掌權之時,王後之位必須是祁瑤的。
這些隻是姬媛的一面之詞,祁瑤敢斷定姬媛做這一切不可能是為了她,說這些隻是想穩住她配合掩護子楚潛逃回秦。
當日正是祁瑤生辰,平陽君府上大擺宴席,子楚稱病早早退場,此時正在喬裝成商販出城的路上。
祁瑤着盛裝出席宴席,不過二八年華,一夜之間,竟也要用胭脂水粉遮掩憔悴。
“阿瑤生辰,子楚賢婿因何事不能前來?”平陽君趙豹見祁瑤神色郁郁,左右環視了一眼,自以為找到了原因,擺起了嶽父的架子要替她做主。
祁瑤臉色發白,強撐鎮定,執著的手卻失了力氣。從子楚決定回秦的那一刻,她便已經心灰意冷,如今配合對方也隻是為盡最後一點夫妻情分。
姬媛佯裝不悅:“大好的日子,你偏偏要提那人作甚?”
趙豹含笑認錯,他并未起疑心,畢竟妻兒都在這處,秦子楚難道還能抛妻棄子回秦嗎?
酒過三巡,一侍衛急步走進來跪下行禮,面色焦急,似有要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