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伯臻自己看不見,桑珏卻是看的明白。此行帶出來的人手不多,黑雲騎大小事務都要項伯臻過眼親自安排,更何況雲州事大,如今沒了州牧,此處論級,便至高不過太子,
都是丢不開手的事,雖說桑珏這頭隻消過眼拿個決斷。
但是決斷如何,做又如何,雲州下頭這團亂麻就是剪不斷理還亂。決斷的後頭,還要有人分出神盯着去做。
桑珏卻說:“什麼也不要想了,臻彥哥。”
“就在這裡。”
項伯臻的神情還有幾分不認可,桑珏的指尖落到他眼下,他忽然便什麼也說不出。
“我困了,臻彥哥。”
項伯臻喉結聳動,垂着眼,什麼都斂去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領地,猛獸垂下了頭顱。
“…好。”
屏風後面,隐約有水聲傳來。
桑珏手中的書卷正翻過一頁,卻忽然從中掉出一件物件,恰了巧落在桑珏手中。
那是半隻點翠钗頭,繞着金絲,纏做隻新飛的燕。
有道是“钗頭明珠美人淚,紅绡枝子燕晚歸。”
方才還說到公主護衛點翠刃,這東西桑珏便自是不陌生,尤其是這一支。這信物方才還不在書中。
再擡頭細看,小窗未關,在月色與燭色的影綽裡,隻有山水挂畫上投下的一縷美人倒影,倏爾消失不見。
“她來了?”
項伯臻一身水氣走過來,沐浴後發絲落下來,整個人也便不那般兇戾。
兩人自然都知道這話中的“她”是誰。
點翠刃頭目,“紅燕娘”燕晚歸,昔年皇後身邊的親衛,她的信物在一衆點翠刃中,桑珏最是熟悉不過。
“嗯。”桑珏應聲,“她應當是憂心我,過來看看。”
“有她在雲州,玉夕公主的安危更是不必憂心。”
項伯臻在床邊坐下來,抽走了桑珏手中的書卷。
“不是困了?”
桑珏看着他起身将書卷放到桌上,回頭滅了燈。去關小窗時,在窗下頓了頓,才将小窗合攏。
兩人在黑暗中躺下。
“紅燕娘沒走,今晚有她替你盯着時歲安那頭。”
項伯臻的睡姿從桑珏的某段記憶裡開始,便從來是規矩的,兩手落在身側,整個人筆直。但遙遠模糊的印象中,似乎又不應如此。
躺下來後說的那一句是最後一句,項伯臻自那以後便沒有說話,閉目不像是睡着,卻也容不得桑珏再說一句。
“睡罷。”
桑珏都疑心是幻覺,可他确實也是困倦,沾上枕頭便有些昏然。
待他阖上眼,項伯臻方才睜眼。聽着他的呼吸聲,看着漆木床柱上在黑暗中不甚明晰的紋理。
直到他的呼吸平緩,項伯臻轉過身,将他垂落下來遮臉的頭發掃弄到耳後。
玉成。
項伯臻看着桑珏的睡顔,隻覺得心軟甚之,又憐愛的無以複加。
若他的玉成不為亂世帝王,若沒有蠻夷外寇,若天下歌舞升平。便不至于有如此愁緒,便不至有如此群狼窺伺,東奔西顧。
帝王之道的盡頭是什麼?
至高者寡,至強者孤。
……
五更天時,外面有些響動。
桑珏醒來的時候,項伯臻已不在榻上。
外面的黑雲騎輕甲響動,火把将未亮的天燒成亮色。
候在外間的侍女聽見了桑珏起身的動靜,拎着一盞小燈進來。
“殿下,項将軍說,若您醒了,便請您去正廳,諸位都在。”
這侍女是個生面孔,長的不算出挑,十五六出頭的模樣,面上卻是這個年齡沒有的冷靜。
她打燈進來服侍桑珏洗漱,做事快而有條理。她半垂着頭,沒有看過桑珏一眼,在沉默中透露出一種老練的分寸。
直到她替桑珏将發都束好,桑珏問起時,她才福身開口。
“褰裳順蘭沚,徙倚引芳柯。妾名蘭沚,是點翠钗中蘭香草一支。見過殿下。”
桑珏:“昨夜如何?”
蘭沚打了燈走在桑珏跟前,應聲到:“紅燕娘正在廳中,有何殿下可向項将軍與燕娘去問。昨夜有刺客侵入,妾昨夜在公主那處,接了燕娘哨子,才匆匆趕到,是以并不知詳情。”
她停下腳步,談話間,兩人已走至廳前。
廳内燈火明澈,院子裡押了行人。
項伯臻身上沾了血迹,與一個仆婦打扮的女子站在一處。他餘光掃到桑珏,而後轉過頭。
“玉成,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