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時歲安是從夢裡驚醒的。
他的熱症已經退了,麻疹潰爛的傷口卻仍在皮膚上。茹太醫說,這傷口三十日内不能見光,六十日中不可碰水,否則便再難好全。
他想說不在乎,卻被僚先生說着“不可”,敷過藥後,裹上了厚實的棉紗。
可縱使如此,他也仍舊一日日的肉眼瞧見的衰敗下去。
吃下的東西反複作嘔,漫上咽喉的腥澀亦是常态。入夢了便驚醒,風吹過都能聽見哀哀的哭嚎。他不安着,痛苦如跗骨之蛆,時時刻刻攪擾他不得安甯。
茹先生搖着頭沒有說話。
這是心病。
他撐起身子,想坐起來,将才一動,值夜的小藥童便走了近來,問他要做什麼。
他想出去走走。
可看着窗外,冬夜陰冷,無論如何看,都不是叫病人閑逛的好時機。
“說說話吧…陪我,說說話。”
開口方知聲音嘶啞。
值夜的小童沒說什麼,出門倒了些水來,喂給他喝,抱着膝蓋,在他床邊坐下了。
茹先生說過,病人有心結。照顧這樣的病人,陪他說說話是再好不過。全然沒有不滿,隻是想了想,開口說:“你想說什麼?”
時歲安問:“你,叫什麼。”
“木桃,就是可“調營衛,助谷氣”的那個木桃。”又補充一句,“師父當年撿到我的時候,他正在為一位貴女看診回宮的路上。那日那位貴女嘔吐不止,故藥方中開有木桃末。”
“藥方中木桃在第一位,從此我便叫木桃。”
木桃并不是個多話的人,時歲安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兩人就這麼枯坐着,仿佛能坐到燭淚流盡,天星離散。
但這樣下去到底不算個事,也不能談及這人的傷心處,木桃枯幹了腦子,幹了巴的憋出句:“你冷嗎?”
時歲安沒有回答,他看着窗外的細雪,似是聽見,也或許并未聽見。
最終,時歲安仍舊走出了房間。
站在門外的時候,木桃為他撐了把傘。時歲安看着木桃,那小童擡起頭,隻說:“我瞧你似是想出來,這會沒什麼風,茹先生也會提議你多走動些。”
“去哪裡?或你隻是想在庭院中轉轉?”
風雪夜裡,四下都算不得明朗,透過夜雪,能看見不遠處的主屋傳來一點昏黃的光
興許果真是睡了太久,連腦子都不清明,時歲安想了又想,才想到之前聽聞過太子珏的住處就在這附近,料想便是了。
他于是問木桃,“此刻是幾時了?”
“方才出門前瞧見更漏,已是過了子半,算第二日了。”
他在風月中遙望着燈光站了一會,許是想了些什麼,也或許其實并沒有。隻是正要走時,卻見門忽的開了,有個侍女打了燈走出來,向他盈盈一拜。
“‘歲安既來,何不來坐坐。’殿下是這樣說的,時公子,請。”
于是時歲安便來到桑珏的房中。
房中隻有太子珏一個人,侍女在引他到後,添上熱茶,也恭順的退了出去。炭盆和燭火一并發出輕微的燃燒聲,房間裡靜的像是能聽見屋外落雪的聲音。
“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下的不錯,不至成災,也恰到好處。有收成,來年就能比今年好過些。”桑珏将筆放在筆擱上,才看向來人,說“坐吧,歲安,身體如何了?”
桑珏這一刻的神态是放松的,他的語氣也随意。時歲安沒有同他虛與委蛇的心思,卻聽得出這話裡到底有幾分真切的關心。
時歲安垂着眼睫,說“我恨得錐心,無時無刻不痛入骨髓。”
他說着想伸手隔着紗布去扣其下結起的硬痂,他這幾日新有的這樣的習慣,深陷在這樣渴痛的狀态之中,想象那火也燎灼上自己的皮肉。
要流出血來,才如同那日仿佛站在了父親的身旁。
時歲安看不見自己的模樣。
可桑珏眼中,其實也與瘋魔并無二緻了。桑珏見過這樣的人,已是搖搖欲墜邊沿,如朽木支離的高樓,哪怕再添片薄瓦,也頃刻就能坍塌。
但時歲安又有不同,他有恨。
這恨如烈火,他燃燒着,卻在燃燒完之前絕不肯離散。
他沉在自己的一方世界中,桑珏也不再與他迂回。
“陸彤,這個名字,你聽過嗎?出水而平之陸,朱砂色紅之彤。”
時歲安的手指抽了抽。
他擡起頭,眼珠動了動,以一種緩慢的語調複述了一遍。
“陸…彤?”時歲安對這樣的名字并沒有什麼印象,在他所見過的所有父親的客人之中,也從未有以“陸”擡頭為姓的人物。
“我不記得。”
“陸彤表字顔朱,陸顔朱。這麼說,有印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