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漸退,法陣也随之停下。
傅九決箭步向前,捧住滄離的臉查看,她的身體向來愈合得要比常人快,腦袋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待他撥開淩亂發絲,那觸目驚心的疤痕,赤裸裸暴露開來。
滄離支楞地眨眼睛,她看見傅九決瞳孔裡有水氣,從小到大,沒讓他見過自己腦袋開瓢模樣,這次估計吓着他了。
于是,滄離把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拿了下來,平靜道:“沒事,就是脫力了,修行之人沒那麼脆弱,過幾個時辰就好了。”
“師姐,你手好冷。”
“過幾個時辰就好了。”
“要是沒好呢?師姐是不是打算就這麼算了,反正也不痛,忍忍就過去了?”
滄離頓時語塞,她就随口答的,要是真好不了,她确實會忍忍算了,暫時也找不出好的理由,就生硬道:“會好的。”
說話間,傅九決領口的衣物,伴随胸膛的起伏,有些滑落開來,水珠順着矯好的輪廓滴落,這個位置,剛好是滄離的最佳視線。她皺了皺眉,總覺不妥,上手給他拉好,道:“别着涼了。”
“師姐,你方才才說,修行之人沒那麼脆弱。”傅九決目光始終在她。
他倒是點醒了滄離,且不說衣物浸透着涼是後話,他一個大男人,不至于這麼虛弱。他這是走她的路,讓她無路可走了?反正歸根結底,都是出于對對方的關切。
不同的是,傅九決哪傷了痛了,滄離都清楚透底,就算不知,她也會親自扒傅九決衣服檢查。偏偏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對傅九決來說,就隻得到她一句“過幾個時辰就好了。”明明在對方心底同樣重要,卻“區别對待”,這讓傅九決多少有些異議。
滄離又怎會不明白?有些汗顔,她扶額道:“莫要頑皮!”
傅九決悶悶撇嘴。
見他如此,滄離心底泛起幸福感,她知道他在關心自己,再不接着,就是自己頑皮了。
“九決,我……有點頭暈。”
傅九決眼底的可憐勁兒瞬間消散,有些着急道:“暈的話就閉上眼睛,緩會兒,喏,借師姐靠靠,等你好些我們在上去。”
她确實頭暈得厲害,也管不上男女有别,安心往他肩膀上靠,整個身體也都交附給他。眯起眼皮道:“不生氣了。”
“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師姐老把我往外推,有事也不同我說,就好像,我很沒用一樣。我也想,讓師姐有人照顧,有人可依,有人可擋。我會照顧好師姐的,雖然我現在,沒有師姐那麼厲害,但我會努力追上師姐的。而不是一無所知,連你哪裡傷了、疼了、最基本的狀況,都不知道,簡直一無是處。”
把對方看得比自己重要,是他們之間,早已習慣的相處方式。傅九決對于滄離的意義,早已經不是一個說出口的承諾,而是拼命想要守護的人。
滄離嘴角有笑,喃道:“不是一無是處。隻要九決在身邊,我過得比以往百年還要開心,我從前找不到我活在這世上的意義?好像沒有任何人,任何事需要我,我就像……行屍走肉。找不出存在的意義,又不甘成為仙門的犧牲品,或者說,随時會被抛棄的,沒有生命和靈魂的物品。直到,你的出現讓我明白,原來我活着是有意義的,所以我必須要保護好你……可是現在啊,我們九決好像長大了,好像,不需要我護着了。”
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傅九決認真做事的樣子。忽有感觸,原來是自己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滄離有些恍惚,她依稀記得,自己是靠在傅九決肩上睡着了,那肩膀給足了她安全感,讓她不知不覺就入了眠,這一睡,就睡了三天。
滄離想把手抽回來,傅九決抓得更緊了:“師姐醒了,等會,還沒捂熱。”說着就又給她的手吹熱氣,被捂得差不多了,他才松手。
滄離邊坐起身,邊摸腦袋上的布條,她道:“九決,等雲村重建好了,我們就走吧。”
“好。”
“不問去哪?”
“去哪都好,隻要和師姐一起。”傅九決眼睛裡,滿是赤誠,他續道:“師姐要尋不凡?”
“嗯,算上日程,不凡應該早回來了,到現在都沒消息,必是有事,先找到人再說。”
傅九決領着她看完這三天裡重建的地方,雖然與之前大相徑庭,但好歹也能栖息。移物,讨論,嘈雜聲撲面而來……遇到他們的村民,關懷兩句後就趕忙手裡的活,忽見老白一家,個個面色慘白如紙,沉寂的死感圍繞他們久久不散。海嘯過去,剛滿月的孫子,是真的找不回來了。
滄離心裡有個想法異常強烈,傅九決望着陷入沉思的她,溫柔而小心地牽起她的手:“師姐,我也要去。”
偷孩子這事,當真缺大德,必須把罪魁禍首揪出來,将其制裁。
兩個身影互相對望,滄離同意了。雲村村民們做事從不拖泥帶水,重建雲村的事早已步入正軌。兩人想着和寶娘道個别,然後就走,也不必收拾東西,來時空空,走時自然一身輕松,唯有人與人之間的牽挂難斷。
去的路上,傅九決往她懷裡塞了個發熱葫蘆,大小适中,正好給她捂手。
“怎麼弄的?這麼輕。法力?”滄離甚覺新奇。
“不是。這是秘密,反正是我這三天新弄的小東西,它會一直發熱的,以後師姐帶着它,手就不冷了。”
雖然她不冷,也早已習慣冰冷溫度,但傅九決給的,她也就收好。在觸碰葫蘆身的一瞬,滄離心裡很是奇妙,不止手暖了,心也跟着暖暖的。原來暖進心裡是這樣美妙的滋味啊,教人戀戀不舍。
滄離趕忙抱起葫蘆,喜歡得不得了,她與傅九決并肩而行,就這麼打算灰溜溜離開。
看到寶娘時,兩人愣住了,寶娘的前面,是聞人海的墓。
“以前,你事事總要掙個輸赢,争強好勝,做事從來隻考慮自己的感受,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明明同樣的武功,你卻總說師父偏心,可你不知道,其實師父偏心的,一直是你啊……師弟啊,你為何不保持我行我素的姿态?至少這樣能留得性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冷冰冰地躺在這裡……師姐我,對不起你。”寶娘說着,眼淚“嘩”地就淌了下來。
身後湧來大批聞人海生前拼死搭救的村民,他們沉默無言,沉重為他獻上貢品,誰都沒想到,一個海匪頭子,竟會于危難間搭救他們,并為此付出生命。
聞人海是為救寶娘,才被淹沒于海。
啊寶也來了,他一來,寶娘就讓他跪下磕三個響頭,村民們包括啊寶都很感恩他。
滄離撫上寶娘肩頭,示以安慰,随即拉上傅九決就要走。
寶娘知道雲村留不住她,傅九決少年意氣,她終會帶他一起,去看這世間璀璨。臨走了将啊寶托給她關照,還說:“我年輕時,最喜雲遊四方,行俠仗義,那時的我們,無限潇灑。啊寶他多少也随了我性子,喜歡無拘無束,在喜歡的姑娘面前,也隻會直球表白,藏不住噎不了,滄離啊,你拒絕了他,他是不會糾纏你的,少年兒郎不該被困于方寸之地,所以寶娘想讓他随你出去闖一闖,開開眼。若是不幸死在外面,那也是命裡有定,怨不了誰。除了啊寶,村裡還有許多少年兒郎們,也想去外面看看,你能否?帶帶他們。”
雲村村民們都很相信滄離,冥冥中還有敬佩之意,所以當得知她想走,也想要随她出去看看。
滄離沒法拒絕,她知道是啊寶為了能夠跟随她,才找的寶娘說情,怕滄離仍舊不答應,就拉上村裡兒郎一起,這樣她才會考慮,而非直當拒絕。不過啊寶做的,也太過于充分了,不僅拉上村裡少年,就連女娘們,也有願意跟随的。
最後,兩個人的路途,硬是成了一隊人的,相互結伴而走,直到天黑休整,啊寶也不敢主動和滄離說話,傅九決與他打鬧,把他按地上撓他,再癢他也不敢敞開了笑,生怕滄離對他有意見。
“那個每天開懷大笑的啊寶,怎麼也扭扭捏捏了?”滄離拿起餅,掠過火堆,主動走到了他面前。
傅九決起身拍衣角,道:“我去守夜。”
滄離開導了他好一會,啊寶才終于不那麼别扭,又回到了從前模樣。
等她出來時,傅九決正立高處,眺望月色,高大身形于月色下,顯得格外朝氣,令人驚歎的同時又帶給她莫名安全。
滄離站下邊看了他好一會,終于道:“你站那麼高幹嘛?”
她一說話,傅九決就居高臨下的回頭望她,笑意滿滿:“我高興啊,另外,怕師姐找不着我,所以站高點。”
滄離縱身躍上,溫和道:“你們這般孩子,高興過頭了吧,夜裡睡不着,就随便擱哪就躺,躺着躺着,都不知道睡哪了。”
傅九決見她取下腰間葫蘆捂手,更加高興了,笑道:“師姐看着年長不了我們幾歲,我們是孩子,那師姐也是孩子喽。”
滄離笑得合不攏嘴,雖然沒什麼好開心的,但隻要傅九決在身邊,她就能發自内心的開心:“你大概是被騙了,我應該長了你們,兩三百歲!你說在我眼裡,你們不是小孩是什麼?”她邊說,邊認真地掰着手指數,突然發現,她居然忘了自己活了多少年,感覺挺久了。
“那師姐跟我說,我是無父無母,天生地養,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作品,也是真的喽!”他側歪着腦袋看她,少年郎的朝氣由内散發,俊朗又迷人。
滄離卻道:“錯了,是無父但有母。”
“記岔了。那我母親是什麼樣的?她在天上,應該會看着我吧。”
“嗯,她是個了不起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