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鬧到這一步,之前是受了杜宇默指示才主動在人前挑起此事争端的那個三品官,趕緊識趣地主動站出來,匍匐跪地認罪道:
“陛下恕罪,是臣錯了。是臣淺薄無知,才會一聽說柯大人半夜燒屍,便立即認定是柯大人行兇、濫用私刑,竟半點沒想過要更深追查其中可能的真相。是臣的罪過,是臣……臣,願受責罰,甘願承擔一切罪責!還請陛下恕罪!”
杜宇默适時擡眼直直看向周允瑞,向他施壓。使得周允瑞也不好繼續追究到杜宇默頭上。
柯翔和蘇立文也同樣不想輕易就與杜宇默發生正面沖突。見到有人主動替杜宇默頂罪,而他們又無其他真憑實據能證明就是杜宇默指使。便也識趣地選擇了沉默。
于是乎,這才剛和周允瑞組成的臨時聯盟,頃刻間又迅速自行瓦解。最後,此次沖突意在的小小試探,最終結果當然不會讓杜宇默意外。而承受代價的,自然是那個自稱“淺薄”的三品官。——他被周允瑞革職,貶為庶民。
如此,既給了柯翔和蘇立文一個交代,也給了全體官員一個警告。且,到底沒有真的為難那個官員,還特地留了方便他日後還能繼續為杜宇默所用的餘地,——也算給了杜宇默面子。
無論哪方,終究沒人敢真正開罪杜宇默。大家對于周允瑞的處置方式,皆不敢再有異議。
周允瑞對此事的處理,可算是謹慎小心。同時,周允瑞也算真正摸清了這些年來,尤其是在他繼位之後,杜萱也掌控着一票輔政投票權,——杜萱其實真正秉持的立場已不同以往:
“原來,她雖是杜氏出身,雖然也會偏向杜氏利益,但是她與杜宇默之間——他們之間,似乎有着不為人知的隔閡?
這兩年來,她垂簾聽政,卻少有與杜宇默一緻立場,反而多選擇了折衷——既不偏袒杜宇默,也沒有要與杜宇默作對的意思。”
長期下來,反而是讓周允瑞和蘇立文都看出:就算杜萱不會與蘇立文一緻立場,但先皇特地交托給她、杜宇默、還有蘇立文三人的一人一票的輔政投票權,還真是起到了幫助周允瑞拖延、平衡“杜”“蘇”兩方勢力,為他及冠後收回政權盡量多争取時間和餘地的緩沖作用。
直到終于确信自己對杜萱如今的真實立場的判斷,以及終于了解了先皇臨終前的這番刻意安排的背後,其實是想利用他們幾個相互牽制,幫助他伺機漁翁得利,——直到這時,周允瑞才相信先皇當初的判斷,是對的。
如此,周允瑞才真正體會到先皇當初之所以特地要将輔政大權平分三份給他們,還給了他們“凡有一票否決,決意不得通過;凡有一票棄權,就得選擇另外兩方都能同意的折中方案,否則不予執行”——像這樣雖有規則限制但仍是不得了的權力——它的背後,先皇當時其實不得不如此抉擇的良苦用心。
跟先皇這樣用心良苦比起來,周允瑞即位後必然要經曆的一段一定不會短的忍耐期,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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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過後。蘇立文那邊當然不會再錯以為這接連針對柯翔、而且還真有可能與他們蘇氏有關的刻意攻擊,會隻是蘇氏手下人存有異心這麼簡單。
重肅族紀,勢在必行。但是礙于蘇立文自己這支血脈——除了已成驸馬而不便再插手族内緊要事務的嫡長子蘇雲峰,還有他已經在懷疑就是五年前才接手了蘇雲峰手裡業務,彼時已是京城内對蘇氏情報交易掌控權僅次于他這個族長,是如今蘇氏一族當之無愧的“二把手”的嫡次子蘇雲暢,——除了此二人之外,蘇立文身邊再無可信可用、又身份合适之人可以适時來幫他分擔了這類瑣事。
故而,蘇立文不得不将考慮範圍擴大——考慮從旁支挑選其他可信可用又身份合适之人,來負責此事。
然後很快的,蘇立文想到了一個人。——說起來,這也是近幾年的事:
此人自身具備的經商天賦,使得他負責經營的蘇氏在雁國境外的情報生意很快再沒有其他蘇氏族人能比肩他對族裡的貢獻。
就連實力排名看似僅次于他的“境外交易第二名”,與他的實際差距——兩人每年為蘇氏貢獻的價值(兌換成“錢”來計算的話)甚至能有百倍之多的差距!
此人,很快名聲大噪,甚至傳到了蘇立文的耳朵裡,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持續時間越長,此人的潛在威脅也很快成長到足以迫使蘇立文需要特别派人暗中調查此人。
自蘇立文接任族長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在意一個隻是旁支庶出出身,連入選旁支“長老接替者”資格都沒有的無名小輩。
蘇立文當初刻意調查此人的确是不懷好意,但從另一角度去看,他這麼做又無異是在為此人向族人——尤其是向此人所屬的那支旁支的全體族人做了更加有效的宣傳。使得其他旁支出身的,尤其是與此人年紀相仿的同輩族人,已不隻是經常議論他了……還有不少人早已視他為偶像,認為他本就不可戰勝,隻是可惜了——出身太差。
有段時間,他們這群人中時常會流傳着這樣的感慨:明明就是百年罕見的天才,偏生在了旁支,還是個庶出……真是可惜!
看似同情,可也隻有他們自己最清楚:這裡頭,同情的成分有多少?為他們自己同是旁支出身——就因為這個而使得他們注定要比嫡脈出身的族人少了許多能有質級差别的優先機會而感到憤懑不平的成分,又有多少?還有慶幸于即便是這等的天才也仍舊礙于連他們都不如的出身而過得未必能比他們好——為此幸災樂禍的成分,又有多少?
且,因為有了這位天才來充當他們幾乎可以不必擔責、無需冒任何風險的情緒宣洩口,他們便更加敢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地拼命為這位天才的種種事迹添筆加色。越說,離事實越遠,但離他們自己的想象、渴望、希望投射于“他”塑造出的形象越來越近。
他們沒少添油加醋,各種神話他,将自己的種種不滿、希望、對理想自己的種種想象,全都盡數投射到他身上。讓他每經過一人的轉述,就相當是被再鍍了一層“金”。
尤其美妙的是,他們每個人都不必擔心一旦被逮着會遭受什麼懲罰。一句“我也是聽說的”就能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不必為自己在其中加入的各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或不滿而背負上任何責任,付出任何代價。
隻是,有人不必擔責,自然就得有人需要為他們推卸、累積的責任代為承擔、承受。——顯然,最終這樣的重負是盡數累算到了這位天才的頭上。
結果,就如過去一再發生過的那些轉瞬即逝的“短暫輝煌”一樣,這位迅速躍起、成為族人矚目焦點的稀世天才,很快也再次重演了一遍在人類曆史中從來換湯不換藥的類似過程——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與此人的聲名大噪一起的,他也将要為他的名聲、影響而背負起與它們分量相當的責任。而且,像這樣的結果,完全不必顧及到他本人的意願。它們自會自己持續、并且是加速拔升着終将會超出原來的他——當時所處階段的他——本身能夠承受的、多半也是他自己未必有所覺悟的自己的承受極限。
——除非,他也能加速自己的自适應蛻變,迅速将自己從内到外的應境煉長了。
在這樣的考驗下,是真金還是虛有其表,時間和多重重壓的如影随形——兩者合力之下,很快就能暴露他的真面目。當然,其中還需要有那麼一點點、卻又至關重要的“運氣”參與。
所以,但凡能趟過此關,尤其是心智被迫加速成熟到能扛住此等重壓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實力與運氣兼備的幸運兒。
故而,從一開始就普遍低估了這個連出身都不走運的蘇雲錦,不認為他之後能夠翻出多大浪來的族裡一衆長老和身為族長的蘇立文,自然不會認為自己當時對他的判斷會有什麼問題?
就算不論出身的就事論事,在眼下這個時局整體還維持着和平,綜合實力仍然與隔壁尤國不相上下,整體擁有的物資優勢又遠超另一邊的啟國,——眼下的雁國,作為支撐這個雁國的統治王朝中的三大支柱之一的蘇氏一族中的一個普通旁支庶子——蘇雲錦就算是百年難遇的天才,但單憑他一個人的腦袋就想要挑戰了已經持續兩百多年維持着整個雁國穩定至今的治理體zhi和資源分配規則體系,他能夠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
雁國沒有一個蘇雲錦不會滅亡,但是雁國若動搖了現行的體zhi、資源分配規則,輕易動了各個利益集團的既得利益,那必定會引發各方之間矛盾升級、内亂頻發,緻使民不聊生。那麼,雁國消亡就是遲早的事。
——本來,事情應該就是如此的合乎邏輯才是……
然而,令包括蘇立文在内的所有有些見識的族裡長輩們意外的:這個在他們眼中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例外”,卻竟就發生了!
本以為冷眼旁觀着就能很快看到蘇雲錦最終會像之前也出現過的類似出身的天才一樣,被族人短暫捧起又再被他們——主要是天才的最大競争者們用盡各自的資源、手段,将他狠狠摔下“神壇”,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卻沒想到,自從“蘇雲錦”的名号打響之後,都過去好幾年了,那些長輩們以為會看到的類似迹象,竟然還不曾出現!至少,還從未明顯到能讓族裡長老看出苗頭來?
太過詭異!
時間越長,依舊安然無恙且越來越具聲望的蘇雲錦,開始讓有心者既感到驚異,更感到一日甚過一日的恐懼。而有經驗的長輩——比如蘇立文,自然不免會對如此不對勁的現象心生疑窦:
“蘇雲錦?這個蘇雲錦……如果不是有着非同尋常的勢力在背後支持,就一定是此人真的不僅天賦異禀,連運氣也好得出奇!竟然每次都讓他及時知曉當時的他必須知道且最好能盡快做好防備的種種關鍵情報?
而他也确實總能及時找到他需要的可信可靠的族外資源來幫他一次次化險為夷?
如果隻是他自己的本事,那事情還好應付;但如果是靠了外力的幫忙……或者換種說法,如果真相是,不僅是他蘇雲錦有這樣過人的本事,而且他還真找到了能有這等實力給予他如此龐大、不亞于蘇氏的情報網和相關資源支持的勢力,而人家還願意這麼不惜血本地持續支持他……他們會圖什麼?
看來,麻煩大啦!”
不管蘇雲錦背後究竟有着怎樣的勢力支持,以及他或者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蘇立文最好的選擇必定是盡快除了蘇雲錦!
但是在除掉他之前,必須盡快掌握他背後勢力的情況,以防再有第二、第三個“蘇雲錦”冒出,最終遲早要毀掉蘇氏的根基!
而如果要鏟除這樣不得了的禍害,蘇立文最先想到的,首先就是“時間”。
蘇立文必須抓緊時間,必須趕在蘇雲錦羽翼未豐之前,趁他還不能真正構成對他的實質威脅,徹底将他斬草除根!否則,恐怕日後連他這個族長都未必會是他的對手……
今時今日,蘇立文不得不承認一個他根本無力改變的事實:蘇雲錦還很年輕,但他自己已漸顯老态;且,除他之外,嫡脈中再無能與蘇雲錦相抗衡的可望苗子——包括他的兩個嫡子。
這使得,就在蘇立文盤算着該找個機會把蘇雲錦直接調來身邊,由他自己親自監視、對付的時候,族内其實也一度流傳着這樣的謠言,說:蘇雲錦若非是有天生的出身缺陷,那他絕對是日後蘇氏族長最有力的競争者。
有這樣的前情,再又發生了如今像這樣于公于私都必須由蘇立文親自整肅族紀、清理内務,而他又不能再信任自己的兩個兒子——這一連串是非不明、用意不明、又确實有迹象表明其背後的始作俑者根本是沖着他來的!
蘇立文在考慮他能用的、有可能還能幫他鉗制住他兩個兒子的臨時急需的助手人選時,在與蘇雲暢同輩的所有族人中,蘇立文很快想到了一定要借機調來身邊、再合适不過的人選——蘇雲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