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說這些？”
李言鋒聽了，也會意點頭。問柯清雲：“這麼說來，柯翔或許不知，但是先帝一開始就知道，柯翔是你們的人？而你們那時候……應該不是第一次跟先帝合作吧？——而且，照你這樣的風格，如果你們整個柯族都是如此……莫非，先帝與你們的合作，一開始的就是他主動找的你們？”
“沒錯。”柯清雲給了正面答複。
這個答案，一下正中他倆紅心。效果，可想而知。
不管他們二人處于怎樣的不同立場，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有了一樣的想法：如果當初有人謀劃了很大的陰謀，那麼，在最初的時候，在雁國這邊，恐怕先皇也是參與其中的，而并非隻是表面看似受害最深的被害人……也不見得就清白到哪兒去……
“等等！讓我捋一捋……”蘇雲暢即時叫停。他需要想清楚，重新調整适應這一新事實需要他改變的全新立場。同時，也想讓自己在這場棋局中的處境不會太過失控。
想事情的時候，蘇雲暢漫無目的的目光無意間瞥到李言鋒，見他随即投來的詢問目光，鬼使神差的，就告訴了李言鋒他的在意：“時間。”
“時間？”李言鋒重複了他的話。
但蘇雲暢已移開視線，不再理會他的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李言鋒閉了嘴，安靜等待蘇雲暢給出他的判斷。也感覺到，柯清雲似乎知道蘇雲暢這會兒會想些什麼？也有意要給他時間去自己想明白。
“我明白了！”終于等來蘇雲暢回神，李言鋒聽他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雖然你們跟杜宇默和蘇立文都早有來往，但是先帝最初主動來找你們應該是在他們之後，應該是他們逼得先帝不得不另外尋找可信外援之時，才找上的你們。——穆可！——穆可應該是那時候你們提供給先帝的第一次援助！
不僅是為了保護當時還年幼、連太子都還不是的當今聖上，确保他不會因為先帝那時已經無力改變的必須要立杜萱為後的定局而被杜萱或者杜宇默暗害；先帝更需要你們幫忙阻止日後整個雁國落入杜氏的掌控。
穆可是第一個經由明路安插進雁國權力中心的眼線、棋子。而柯翔，則是第二個。但他們二人互不知道對方的‘同族身份’。
如果我沒猜錯，你這次要柯翔放棄他的相位和他手中權力，他一定不會心甘情願，但是你們自有辦法逼他乖乖就範。而且要他離開，是為了故意制造空檔，好讓陛下放松警惕，沒有覺察的在你們提供給他的人選中去選擇他以為可信之人來接替相位。
而且，應該不會隻是右相。你們一定早就盯上了蘇立文的左相之位，打算不久之後也要在繼‘柯翔是平民任相’之後的，再次打破雁國的傳統慣例，讓‘左相’再不是蘇氏子孫‘世襲’？
而人選，也同樣是從你們早就篩選過的人選中，借由陛下之手來‘随意挑選’？
這麼一來，無論左、右相看似是否同你們柯族有關聯，都會在你們的掌控之中！”
“怎麼可能？”李言鋒有些質疑蘇雲暢後面的推測。
蘇雲暢卻反而更堅定自己的判斷，目光投向柯清雲，示意李言鋒——若不信，可以問她！
李言鋒也跟着頗有懷疑地看向柯清雲。
柯清雲見他們二人如此，想了想，便先從他倆真正的分歧之處說起：
“蘇雲暢的推斷基本是對的。不過，李言鋒你的懷疑也是有道理的。
你們先别急，先聽我把話講完……
我們要實現自己的目的，那蘇雲暢所形容的那種局面勢必是我們首先要做到的——隻不過，我們更樂意将他口中的‘掌控’形容為‘對交易規則的影響力’。
還有，我說李言鋒懷疑的也沒錯，那是因為——我們要做到的第一步——跟蘇雲暢想到的那些本質上基本沒差的那樣的形勢——那是不可能能在一代人的時間裡完成的。
所以，如果李言鋒你懷疑的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不可能能如我所想的做到那些——那你的懷疑是對的。
但是，我可從沒說過，我的任務是要在我的有生之年就能最終達成這個目标。
事實上，在這樣的‘第一步’中，我不過是那數不盡的需要再費上個兩三百年去持續貫通、以緻最終成為這裡的百姓習慣成自然的全新生活方式，負責接續、不斷推動這樣的趨勢演變、發展、滾動、再壯大發展、再影響更大範圍地循環演變——我不過是參與像這樣的需要持續接力執行此項任務的其中一段接力棒的執任者而已。我之後還會有無數像我這樣的執任者來接棒後續。
再者，想要最終在這片土地上奠定好紮實的基礎，讓這裡的所有人都重新适應與你們的曆史文化有很大不同的新的交流、交易、生活方式——這樣的基礎改造，最快也需要兩三百年的時間來做到……嗯，應該是最起碼的階段周期時長。”
“等等！”蘇雲暢突然開口打斷柯清雲說話，岔開話題，問了他在意但與此話題中的“目的”關聯不大的私人問題。他問道：
“你剛才說，你的任務是要推動你口中形容的基礎生活方式的滲透、覆蓋到我們這兒的每一寸土地。你還說你們打算花費兩三百年的時間來改造我們的生活方式？——我想問，你該不會是要在這裡耗盡你的一生吧？那你答應我的呢？難道是騙我的？——你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帶我離開這裡？”
柯清雲和李言鋒皆是一愣。
李言鋒随即也大緻明白了蘇雲暢之所以願意同柯清雲走得這麼近、屢次三番偏幫柯清雲的真實動機——原來，他是想要擺脫“蘇氏子孫”的身份和束縛，徹底離開雁國，離開對他有束縛的這一切——為此，他不惜與外族合作，甚至甘願放棄他現在擁有的一切。
“這……看來不是投敵叛國……”——李言鋒能分辨得出像這類的看似相似的做法背後其實可能天壤差别的動機之間的微妙差異。
柯清雲在意識到蘇雲暢最在意的——無時無刻都是最在意的“自由”，這才顧及到要保證這次的洽談合作能夠順利收尾，特地遷就了蘇雲暢這一回，先暫時擱置正事，給他解惑，安撫他心裡的躁動不安：
“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一定不會食言。等我真正完成了這次來雁的階段性小任務，族裡自會有人來接替我，繼續在雁任務。——而我，也會就此離開雁國。順便将你一起帶走。”
“照你這麼說，你真正的任務不過是要推動你剛才形容的那個‘基礎改造’順利進行的其中一小塊墊腳石？——既然你這麼無足輕重，那我憑什麼相信你？——小角色的承諾，違約的代價微乎其微。那你就算言而無信，對你也未必會有緻命損害。那你到時要想違約，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我又能找誰去索要賠償？”蘇雲暢仍舊質疑，而且是越來越不信柯清雲能夠說到做到。
柯清雲毫不在意地撇嘴輕蔑一笑，語帶譏諷道：“你放心，帶你回去——對我雖是順便，但你于我族的價值——雖然現在還比不得我，但以你這樣好勝又自負、永不滿足的性格——你的未來，大有可期。——在這點上，你還是值得我族對你有所期待的。就算我不想兌現承諾，我族也會把你及時帶走，以便在恰當時機，讓你們雙方都能相互成全。”
柯清雲這話一出，尤其是她那副不屑、甚至帶着鄙夷的神情，讓蘇雲暢和李言鋒都同時不由蹙眉。
“師妹，你似乎對柯族很有意見？”李言鋒插話進來，臨時決定，想試試用個人身份、而非其他身份來與柯清雲試着聊一聊。
柯清雲自然在意這突然改變的稱呼，先是少有的認真端詳了李言鋒好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回避她檢視的目光，她才勉強接受他們之間的确存在的師兄妹關系，但又分明指桑罵槐地回應道：
“我無所謂。可是這事情要是說長了，可就更耽誤時間了。我怕有人會聽得不耐煩。——而且，他現在還已經開始不信任我能說到做到了呢。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可沒這麼說！”蘇雲暢隐晦表明了也同樣有些在意她剛才對柯族那種微妙态度其背後的原因。
卻沒想，柯清雲立即回怼他：“你就是這個意思！才一會兒你就翻臉不認了？——那到底是我會不講信用，還是你自己才是沒有信用的那個？說一套做一套，翻臉比翻書都快！”
蘇雲暢半張着嘴，想辯駁又不知該怎麼回應。怎麼忽然間有點不認識眼前的柯清雲了呢？怎麼這會兒……忽然像個女孩子了？
是了，他都快忘了柯清雲也是個跟蘇葉雨一般年紀的小姑娘。隻是一直沒見過她這一面，竟然都忘了……當然也是沒想到，她會在此時這個場合突然耍起性子來？有點，莫名其妙，又讓他不知道該不該認真對付？
“哼！既然話都說了，那我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些：沒錯，在族裡，我的确是個‘小角色’，——但是，跟你以為的‘小角色’有所不同。
事實上，我們所有的族人都是‘小角色’——相對于我們全族的共同信仰而言。
而且，還有一點你誤會了：我們雖然個個是‘小角色’，但是我們個人的信用就代表着全族的信用，所以我們的承諾，就算承諾者個人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而無法兌現，我族也會代為最終兌現了這些承諾。
我們每個族人的責任，既是我們自己的責任，也是我族共同的責任。——所以，我說的，定會說到做到。就算我做不到，我族也會替我做到。
除了不可抗力之外，其他因為背信棄義而沒有兌現承諾的，承諾者本身會被列入我族追殺的黑名單，将會遭到我族動用散布真正的天涯海角的全族勢力來共同追殺——凡看到，格殺勿論！
至于此人所承諾之事，我族也會有針對性的給予那交易方他自己真實想要的——而非僅僅隻是他表面索要的承諾能帶給他的那些東西。算作是連本帶利的賠償，也是在加固我族的公衆信譽。”
聽到這兒，無論柯清雲還要不要說下去，蘇雲暢和李言鋒皆基本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誤會的根本原因是出在了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照搬了雁國這邊的辦事邏輯，将它直接套用在柯族身上，以為柯清雲口中的“小角色”跟雁國人概念裡的“小角色”是一個東西。
原來，根本是他們從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抱持并不适用于柯族的“偏見”，才導緻了誤會。
“抱歉。是我錯了。希望你能原諒我剛才因為無知而侮辱了你和你們柯族卻還不自知的那份愚蠢！”——蘇雲暢知道，他必須正式向柯清雲道歉。不然，就算他信她，但她不信他的話，那之後的事她恐怕也不會再繼續，更有可能會考慮将他排除在外。
即便日後柯族兌現承諾帶他離開雁國，即便可以擺脫雁國的束縛，但是他在外面想要知道的那些——他現在能想到的，果然還是得通過柯族來獲得，才是最直接、最高效的、成本最低的，——然而，如果那時候柯族也像柯清雲一樣“隻給一次機會”，那該怎麼辦？
豈不等同是說：兌現了對他的承諾之時，就是他已經浪費了那唯一的“一次機會”？
如果柯清雲不再給他機會，是不是就等同是整個柯族都不會再給他機會？如果真是那樣，那就算他能離開雁國，他也得不到他想要的自由。
沒準，相反的，他反而會因為得罪了柯族，而被柯族針對他的關閉所有他們所掌控的渠道，讓他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自此流浪漂泊——隻會死得更快，死得更慘，是直到死都體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哪種自由——哪怕隻是一瞬。
“代價太大！不值得！”——這是蘇雲暢最後說服自己必須及時、正式向柯清雲低頭道歉背後的真實動機。
柯清雲沒有明顯反應，隻是面無表情地俯視眼前低眉順目、朝她微低下頭表示歉意的蘇雲暢。如果他現在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她都确定他會為了得到她的原諒而朝她下跪。
哼，還真是能屈能伸，且隻一息之間就能變換了嘴臉。——柯清雲嘴角微抽。
在一旁見他倆這樣僵持不下，李言鋒最是驚訝。
李言鋒跟蘇雲暢雖然不熟，但關于他，早在先皇明确示意他，利用遠離京城的便利密切關注京中動向，随時準備返京救駕。——從那時候其，他就沒忽視過蘇雲暢這個人。
他完全沒有料到，柯族竟然能将蘇雲暢拿捏得死死的。若非蘇雲暢所求之物真的隻有柯族能給，他斷不會如此卑躬屈膝地輕易服軟。
“剛才說到哪兒了？”柯清雲故意沒理蘇雲暢，轉看向李言鋒。
這氣氛，這反應……
柯清雲算是沒有表明她願否接受蘇雲暢的道歉，但卻願意繼續他們三人還未達成一緻的今日見面的要協商之事。
李言鋒想了想，又看了蘇雲暢這會兒已經自己擡頭來也看向他的那眼神……
好吧。李言鋒抿了抿嘴，略做斟酌，決定道：“反正這次見面的目的，你終會說。但看得出，我們對彼此的信任也是其中關鍵。——所以，我認為還是有必要知道你為何對自己的母族态度并非是我們所以為的那種忠心？——不然，至少我是沒法完全信任你的……”
蘇雲暢的眼神也肯定了他同樣的顧慮，隻是他這會兒既然沒有得到柯清雲正面的原諒，那這樣的意思便不适合從他的口中問出。
“你們想知道我為何不像你們對雁國的‘忠心’一般的忠誠于柯族？”——柯清雲微嘟起嘴，想了想，反問他們：“那你們是覺着我不忠呢？還是說，你們隻是覺得我并不認同我所從屬的群體？”
蘇雲暢和李言鋒面面相觑，而後由李言鋒代表發言：“我們隻是覺得，你不像會背叛柯族，但是也不像會對柯族唯命是從……”
柯清雲聽了，不屑道：“哼，說得好像你們會對雁皇唯命是從……”
“但我們不會背叛雁國，我們可以陪着雁國一起經曆改造要承受的陣痛，但是隻會為了‘更好’而去忍耐，而不會為了毀掉雁國才去忍受。——我們隻會希望雁國好！但是，在你身上，我們卻看不到你會有多希望柯族好？——雖然你做的都是柯族希望的，但是……”
李言鋒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形容他們這樣模糊卻又可信的直覺。
“你是想說，我看起來像是對柯族的好壞——無所謂？”——最後，反而是柯清雲替李言鋒表達了他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那種模糊直覺。
“對！”
“沒錯！”
李言鋒和蘇雲暢同時應道。
柯清雲做了深呼吸，直起身去打開她身邊的窗子，眺望窗外——平視時可以毫無障礙的一望無際，俯看時則能将一切盡收眼底——她看着窗外這樣的景緻，好一會兒才開口。但說的卻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世界真奇怪：同樣的高度，看到的是無邊無際，廣袤孤寂；但是低頭一瞧，廣闊沒了，隻剩眼前那丁點大的三分地，還都是些螞蟻一般的人群在成群簇擁、來往不息、你推我擠着争搶那麼點兒大的資源，還樂此不疲……
在這裡，他們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要怎麼讓自己‘更強’？怎麼幹掉其他競争者？同時，還要為自己保留住需要的資源——無論是能給自己當工具使的人才，還是每天伺候自己衣食住行的奴才，還是愉悅自己的美色玩物……
他們有的為生存而掙紮，有的為有趣而挖空心思給自己制造樂趣，有的則苦心鑽研、攀爬自己的理想或信仰所想要抵達自己想象中的那個美好的‘高度’或者‘境界’……
反正，折騰了一輩子，到最後，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裡打轉，就沒能出圈。
然後，他們頭頂上的那片天還是依舊的一望無際，始終毫無阻礙的飄來——蕩去——
天始終在有規律的變亮、變暗，有規律的變暖、變冷，有規律的重複重複再重複——無論下面那麼點兒大的地方上來了誰又走了誰？被血洗過多少次，甚至徹底變成一毛不拔、了無生機之地，——那些也都無關天的事。它依舊繼續這般有規律的重複重複再重複……
就好像，地上那麼點兒大的地方上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它刮的風吹來或者吹走的浮塵一般——稀疏平常。
如果，有誰問它‘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嗎？’——估計它還會很奇怪地反問一句：‘啊？下面有發生什麼嗎？’”
柯清雲半句沒提有關他們問題的答複，但那兩人聽着聽着仿佛已有了答案。
隻是同樣的，他們也一時半會兒的沒法說清楚這種觸動，但又相信，他們此時感覺到的應該是能解開心裡對她的疑惑。
然後，就見柯清雲重新關上窗，轉臉看向他們：
“如果你們還想知道更具體的，或者說，更浮于表面、但是卻最接近你們所熟悉、容易理解的，——那等辦完了我需要你們協助的事情之後，我會在離開雁國之前，給你們解釋清楚。——相信，以你們的理解力，應該能夠明白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柯清雲這是對他們很有信心呢。也更加折射出她對自己能講得讓他們理解得了——更有信心？
“嗯……好。我也很有興趣聽你說後半段。”蘇雲暢先給了回扶，之前頓然喪失的對柯清雲本人的興趣，忽而又有了。她果然還是有并非柯族給予也能自帶吸引的東西。他唇角微翹。果然還是更喜歡跟對他有吸引力的“柯清雲”共事。
“我就問你一句：雁國會否因為你們的計劃而經曆血光之災？”——李言鋒隻在意這點。
“雁國不會，但需要死幾個人——不過如果順利，你們的雁皇不會死。”——柯清雲特地強調，起碼他們現在的“陛下”是有希望保全的。也會因此保全雁國朝局不會瞬間崩塌。
她想也沒想的就如此肯定？——隻讓兩人更加相信，就算沒有他們幫忙，這事情柯族也還是能夠如期辦到！——但是那樣的話，可就未必不會濫殺無辜了——比如，小規模的刺殺。而且，這樣的小規模刺殺的頻次，恐怕還會非常頻繁……
說不準，還得持續好幾代人都得活在這樣的頻繁遇刺的恐襲當中，惶惶不可終日。
那麼，柯清雲會特地找上他們，還表明她的無所謂立場，不就是要他們清楚——如果他們不希望看到柯族濫殺無辜，希望能用最少的損耗協助雁國整體平穩過渡，那就别無選擇，隻能配合協助她，協助他們柯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