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師直起身子,然後也笑了,露出一點白牙,又馬上收回去,撓撓頭。
陽光住進了心池,碎冰靜悄悄地兀自融化着,細雨灑下來,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敲擊着水面的浮萍,浮萍悠悠蕩蕩,流向看不見的遠方。春天到了。
早讀很快結束了。我不舍地接過課本,抱在胸前,盯着他襯衫上的紐扣,輕輕說了一聲“謝謝老師”。童老師笑道:“嗯……老師應該做的。快去上課吧。”他擡手,猶豫了一下,我的心提起來,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雀躍地往回跑,剛碰到座位,莊平笑嘻嘻地趴過來:“你怎麼被找了這麼久?你才剛來一天啊,就被老師找啦?犯了什麼事兒呀!”
我搓了搓課本,鬼使神差地拼命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她嘟了嘟嘴,伸手揉亂了我的頭發,重新趴回去了。
我埋着頭,盯着課本上的單詞,覺得整個頭都在發燙,就像是發燒了一樣,思緒被蒸成水汽,混混沌沌地充塞了大腦。
我捧起自己的臉,手指冰涼,不一會兒就被臉捂暖了,手骨頭都軟了。
好奇怪。
很奇怪,是吧?
“莊平!”物理老師猛地捶一下門,邁着方步走上講台,把作業往講桌上一砸,眼珠從飽滿的圓腦袋上突出來,吼道:”你給我站起來!”他漲紅了臉,粗大的脖子上跳動着青筋,擲過來一根粉筆。粉筆又快又準,悶悶地打在莊平腦門上,然後掉到桌子上,再滾落在地,“叮叮”一陣脆響。
教室裡一片安靜。
我偷偷從頭發縫裡擡起眼皮,莊平埋着頭,站得像一根筆直的木頭,木頭的肩膀微微瑟縮。
物理老師從褲兜裡摸出一張汗津津的皺成一團的紙,已經軟哒哒的了,他大力甩開紙,響亮地抖着,把紙戳到同學的鼻子前,一路展示過來,笑着大聲譏刺,男生們抖着肩膀,“嗤嗤”地笑着應和他。
他把紙摔到莊平臉上,白紙像蝴蝶,折翅的蝶兒墜落,靜靜躺着,攤開自己的翅膀。
他推搡一把她的肩膀,莊平沒站穩,椅子“刺啦”一聲劃開,她“轟隆”地撞在我的桌子上。
“你看看你看看,寫得什麼東西!你腦子裡裝的什麼——裝的屎嗎!”他用食指戳着她的太陽穴,“我知——道女生物、理、差!但沒見過你這麼差的,老師真是大開眼界啊!學文科的好料子?是不是?”他彎着嘴角,“啪啪”地戳卷子,把那塊地方貼到莊平眼上,“這什麼!你說說。”他眯着眼,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
“蕙花深鎖在園裡,/伊滿懷着幽怨。/伊底幽香潛在園外,/去招伊所愛的蝶兒。”
我忽然擡頭看莊平,隻能看到溫順的發尾。
物理老師念完後,把卷子撕得粉碎,扔到莊平身上,紙屑瞬間散開來,像是飄悠無拘的雪團。
他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扯出來。
“整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來學校賣的嗎!這種衣服穿給誰看呢,學校是學習的地方,不是給你們女生發騷的,小賤蹄子!”
莊平被一推,狠狠撞在牆上,又被反彈起來,她踉跄着,一隻手悄悄撐上牆壁,依舊垂着頭。
我突然就哭了,隻是掉眼淚,淚珠很大,掉在地上,像是有聲音。莫名其妙。
“啪”一聲,巴掌聲清脆地刺破耳膜。
物理老師大步邁上講台,拿出一根長長的尺子。
我不敢回頭,耳邊全是抽打聲,隻有抽打聲,接連不斷,鋪天蓋地。
“站出去!反正聽了也不懂,把卷子完完整整抄好了,明、天、早、上,就給我。”
那堂課我什麼都沒聽進去,眼睛一直在流眼淚。
我想回家了。
還不如拿點彩禮錢呢。
鈴響後,莊平一切如常地進來,臉頰紅紅的,眼圈更紅,坐下來就直接趴在桌上,臉藏在臂彎裡,一言不發。
有些男生圍過來,起哄:“喲——莊小公主難過啦,被老師罵一次不會就哭了吧?我們莊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還會理那老頭的瞎幾把話嗎?”
莊平頭猛地一昂,臉上還帶着巴掌印,笑得放肆:“滾滾滾,本小姐還輪不到你們嘴貧,我才不會管他呢。我就是昨晚熬夜看小說,困了而已,散了吧散了吧,别打擾本公主補覺。你們一人給我抄一題啊,反正老頭肯定直接當廢品賣了,不會認真看的。”
喧鬧一哄而散。
我就傻愣愣地看着莊平又趴下去,肩膀靜靜的,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我想不明白。
有人拍了拍我的腦袋。我擡起頭,看見了童老師,他一見我,眉頭一皺,手一動,又迅速收回去,抿了抿唇。他的目光像是水将我包裹:“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物理老師也訓你了嗎?”
“我……”我張開嘴,卻聽不到聲音,喉嚨一瞬抽痛。
“先出去吧。”他一手牽着我,一手拉着莊平,向正在上課的老師抱歉地一笑,離開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