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萊爾站在窗邊,陽光将他修長的影子投在木地闆上。他假裝專注地整理着醫學期刊,但烏蘭妮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颌線條——那是他緊張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至少嘗一口?”雪莉夫人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上衣衣擺的邊緣,“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烏蘭妮盯着松餅上晶瑩的草莓果醬,喉嚨發緊。她能聞到血液在母親血管裡流動的甜腥味,比任何點心都要誘人。她強迫自己拿起叉子,金屬與瓷盤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對不起,媽媽。最近在控制碳水攝入——聲樂老師要求的。”
雪莉先生突然站起身:“我記得行李箱還有你媽媽新做的果醬。我去拿。”
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在地闆上畫出一道刺眼的光帶。雪莉夫人的眼淚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得幾乎要灼穿烏蘭妮的皮膚。
“……沒關系。”雪莉夫人最終松開手,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果醬……放了很多蜂蜜,确實熱量很高。”
期刊掉在了地上,紙張散落的聲音像一群受驚的飛鳥。
他們吃過晚飯,就在卡萊爾給他們安排的房間裡休息。
雪莉夫人帶來的薰衣草香包挂在床頭,随夜風滲出零星安眠的氣息。烏蘭妮站在父母房門外,聽見母親将珍珠項鍊摘下時細微的咔嗒聲——那是她成年禮時親手設計的搭扣,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卡萊爾把手搭在烏蘭妮的肩膀上:“回去休息吧。”
浴室鏡面蒙着霧氣,烏蘭妮機械地擦拭發梢。水珠滾落在鎖骨凹陷處,那裡似乎還殘留着母親擁抱時的餘溫。她突然湊近鏡子,指尖刮開一片水霧——美瞳摘除後的金色瞳孔在蒸汽中擴散,像兩團永不熄滅的鬼火。
卡萊爾倚在門框上的剪影忽然凝實。他手中的骨瓷杯盛着新制的鹿血,杯壁凝結的水珠與浴室蒸汽微妙共振。
烏蘭妮的毛巾跌落在地。她盯着杯中倒影,鹿血表面浮着的月光花瓣正打着旋。卡萊爾的手指觸到她濕發,接過濕漉漉的毛巾,月光正沿着烏蘭妮發梢滴落的水珠遊走。羊絨纖維撫過她潮濕的卷發,在寂靜中碾碎成細小的靜電火花。
她剛反應過來,卡萊爾的唇已烙在鎖骨凹陷處。這個吻避開了所有活躍的血管,卻精準刺中她靈魂的潰堤點。
月光穿透百葉窗的縫隙,在他們腳邊烙下灼熱的斑馬紋。
晨光為雲層鍍上金邊時,烏蘭妮在餐桌上發現了父母留下的字條。
雪莉夫人的字迹被水漬暈染開:“冰箱第二格有你喜歡的草莓果醬,每天塗面包别超過三勺,糖分太高。”
字條邊緣微微卷曲,像是被匆忙放下時碰倒了水杯。
卡萊爾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浮現在樓梯的陰影裡,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烏蘭妮心上:“他們改簽了早班機。”
某種難以名狀的痛楚突然攫住了她。那不是尖銳的疼痛,而是從心髒深處蔓延開的、綿長而無力的......委屈。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字條,紙張發出細微的脆響。
烏蘭妮猛地撲進卡萊爾懷裡。她的眼眶幹澀得發疼,卻流不出一滴淚,隻能發出受傷幼獸般的嚎啕。在這個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座地基腐朽的高塔,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緩慢傾塌。她迫切地希望卡萊爾能給出答案,任何答案都好,隻要能解釋這種快要将她撕裂的窒息感。
“你隻是太累了。”卡萊爾的手指輕輕梳理着她淩亂的發絲。他的動作很慢,将每一縷頭發都妥帖地别到耳後。烏蘭妮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着頭,發梢在晨光中劃出破碎的弧線。
伊斯曼音樂學院
陽光透過琴房的落地窗斜斜地灑進來,烏蘭妮坐在鋼琴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泛黃的樂譜。那些音符在她眼前浮動,卻怎麼也進不去她的腦海。
“妮可,你還好嗎?”輕柔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
她擡頭,看見幾個朋友站在琴房門口,臉上帶着擔憂的神色。
看烏蘭妮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看自己的樂譜不說話,莉莎湊近一步,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我知道附近新開了一家服裝店,我們一起去逛好不好?你最近練琴太拼命了,該放松一下。”
“是啊是啊,”艾米附和道,晃了晃手機,“聽說那家店的櫥窗設計特别漂亮,而且——”她眨了眨眼,“店主養了一隻超可愛的柯基,會趴在收銀台旁邊睡覺。”
烏蘭妮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幹澀得發緊。她應該微笑,應該點頭,應該像往常一樣輕松地答應她們——可此刻,她隻覺得胸口沉甸甸的,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下墜。
“我……”她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按在琴鍵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咚”。
朋友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妮可。”莉莎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和她平齊,“來吧,換個地方換個心情……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烏蘭妮的手指僵住了。
“……我沒事。”她最終隻是搖了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可能……隻是有點累。”
艾米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像安撫一隻蔫巴巴的小動物。
“那更要出去走走了!”她語氣輕快,試圖驅散琴房裡凝滞的空氣,“音樂再重要,也不能把自己關在琴房裡悶死啊。”
莉莎點頭,直接伸手合上烏蘭妮面前的樂譜,動作幹脆利落。
“走吧,”她不容拒絕地拉起烏蘭妮的手,“再練下去,你的手指都要起繭子了。”
“……好。”她終于輕聲答應,任由朋友們推着她往外走。
伊斯曼學院的走廊寬敞明亮,午後的陽光把大理石地面映得閃閃發亮。遠處傳來某個練習室裡大提琴的低沉旋律,像一聲悠長的歎息。
烏蘭妮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其實……”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讓走在前面的莉莎和艾米同時回頭。
“其實什麼?”艾米歪着頭看她。
烏蘭妮攥緊了背包的肩帶,指節微微發白。
她怔了怔,随即失笑:“沒什麼,我們走吧。”
她們推開學院厚重的玻璃大門,午後的風裹挾着初秋的涼意撲面而來,卷着落葉擦過烏蘭妮的腳邊。
學院前的廣場上,幾棵楓樹已經開始泛紅,像被夕陽提前吻過的痕迹,零星的葉片打着旋落下,在石闆路上鋪成細碎的金色脈絡。遠處的羅切斯特城市天際線在午後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玻璃幕牆的高樓折射着冷冽的光,而近處的老建築卻披着一層柔和的暖調,仿佛時光在這裡放慢了腳步。
烏蘭妮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胸口那塊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輕了一點點。
莉莎指着街角的一家咖啡館,木質招牌上漆着褪色的法文花體字,窗邊擺着一排綠植,藤蔓從吊籃裡垂落,在微風裡輕輕搖曳。
“要不要先去喝杯熱巧克力?”她提議,“那家的奶油堆得像雪山一樣高。”
烏蘭妮點點頭,任由朋友們帶着她穿過馬路。街道并不寬,兩旁是典型的歐式建築,磚紅色的外牆爬滿常春藤,有些葉片已經染上淡淡的橙黃。一輛老式電車叮叮當當地從軌道上駛過,車窗裡透出暖黃的燈光,像移動的燈籠。
服裝店就在咖啡館隔壁,櫥窗裡陳列着當季的時裝——駝色的大衣、格紋圍巾、軟糯的針織毛衣,色調溫暖得像被秋陽烘焙過的甜點。果然,一隻胖乎乎的柯基犬正趴在收銀台旁的地毯上,聽到風鈴聲響,懶洋洋地擡起眼皮瞥了她們一眼,又繼續打盹。
“看!我說的沒錯吧?”艾米蹲下來,隔着玻璃對柯基做鬼臉。小狗的耳朵動了動,依然無動于衷。
烏蘭妮忍不住笑了。她望向街道盡頭,那裡有一片小公園,噴泉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彩虹,幾個孩子正追着鴿子跑。更遠處,傑納西河的波光隐約可見,河面上漂着幾艘遊艇,白帆像展開的翅膀。
“要不要去河邊走走?”莉莎順着她的目光問道,“這個季節,河岸的蘆葦會開出銀白色的穗子,風一吹就像下雪一樣。”
烏蘭妮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有咖啡的醇苦、面包店的甜香,還有遠處飄來的淡淡河水氣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這座城市了——總是琴房、宿舍、圖書館三點一線,連季節變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好。”她輕聲回答,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楓葉,葉脈在她掌心投下細碎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