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周圍無一人發出聲音,近五十餘人,靜悄悄的。
若此時有蚊蟲飛過,估計都能聽見蚊蟲翅膀扇動的聲音。
突然從餘懷之口中聽到爹的名字,姜恩生愣住。
“知道。”老婦人抹了把淚水,“可錢狗子定價低。”
餘懷之嘴角動了動。
“您可知他雖定價低,但縫補所用皮具卻是最要好的?”餘懷之黑眸斂着無奈和不甘。
老婦人大吃一驚:“什麼?”
不止老婦人,連同四周的人,聽到餘懷之的話都忍不住左右議論紛紛。
餘懷之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錢狗子縫補屍體所用的皮具是人皮。”
“啊?”
“什麼?!”
“怎麼可能!”
“這不是違背天理嗎?”
“至于死者,我們會在二皮匠把縫補在死者身體上的人皮組織拆除之後,親自送回府上。”餘懷之拍拍老婦人的手背,“還請靜等些時辰。”
“錢狗子哪裡來的人皮?”
黑胡子大漢擠到餘懷之面前。
餘懷之目不轉睛對上他熊熊烈火般的雙眸。
姜恩生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餘大人身上,怎麼也挪不開視線。
他像漫天風雪中孤立無援的大樹,铮铮不懼地站在自己該站的地方,守自己該守護的土地,一步不退縮。
餘懷之沒回答黑胡子大漢的話。
因為他沒辦法回答。
馬橋有些不解。
餘大人就這樣當着衆人的面揭示了錢狗子用人皮縫補屍體的事實,此番言論若被在場的這些人散播出去,後果絕非他們所能控制。
餘大人這是在把自己往絕境上逼啊!
老婦人聽完當場就暈了過去,衙門外瞬間亂成一團。
餘懷之示意馬橋去請郎中,其他衙役也紛紛小跑着過來把人攔在外面不許再往裡擠。
“都散了吧!”馬橋擺擺手,“散了吧散了吧!”
門外混亂嘈雜,姜恩生疾步跟上餘懷之。
“你告訴他們這些,不就相當于——”
餘懷之頓足,平靜地注視着她,“對。”
“那你還——!”
姜恩生急得眉頭不自覺皺成一團。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掩東邊露西邊了。”
餘懷之不自不覺竟歎了口氣。
姜恩生心裡急切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本能地一把揪住餘懷之袖口,“可這樣做,聖上會不會怪罪你?”
餘懷之垂眸掃過自己袖口的那隻小手。
如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就這樣扯着自己衣袖,初升的太陽照在身上,地面有他們重疊半個身體的影子,這或許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可…
若沒有碎屍案,他大概也不會主動找到姜家。
“不該你操心的事不用管。”
餘懷之擡手搭在她肩膀,腕骨稍微用力往前推了一下,“二皮匠。”
二皮匠…
姜恩生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停屍房。
良久,
她偏頭看了餘懷之一眼。
“去吧。”
餘懷之說,“我在門口等着。”
如此陽光照耀大地的晴朗天氣,好像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暖陽照在脊背,姜恩生仿佛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走進停屍房,身體沒了太陽的溫度,風又恢複冬日寒勁。
她打開箱子,将縫補用具整齊有序地排列開來。
近日來發生的樁樁件件,親人的死亡,僞裝敗露的逃命,假山下的十多具乞丐屍體,為保命至今深藏不敢露面的孫侯爺……
發生了太多太多讓她措手不及的事。
可當她坐在死者屍體旁,手中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開始拆除,姜恩生腦海就漸漸平靜下來。
劊子手的刀,牆上懸;
紮紙匠的手,活又現;
二皮匠的針線,走皮面。
兒時,她總聽爹這樣唱。
她隻要手中針線,其餘什麼都不用管,她的一針一線連帶時間和記憶一起,将死者破碎的靈魂和肉身緊緊牽引在一起,最後将死者體面的交到閻羅爺手上。
太陽升在最高空,不久又漸漸向西滑落。
多餘的皮具被拆除下來,完整地放在一側。
姜恩生目不轉睛,連傍晚的風都沒敢打擾她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