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第二日,車馬已早早地備好。
日光稀稀落落,門外樹梢落滿白霜,照進菱花窗台,光影如碎金浮動。
銅鏡影影綽綽,幼青望着鏡子裡的人影,拿起青黛輕掃蛾眉,對着銅鏡細細看了番,又補了點口脂。
鏡中人顧盼神飛,眼裡滿滿的竟像是雀躍,幼青愣了一瞬,抓起帕子重重擦掉了胭脂,直把唇擦得紅腫。
銅鏡扣在桌案上,發出咣當一聲。
玉葛正插着珠钗,将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一陣無言,半晌扶起銅鏡。
“好好的,一會子折騰自個的嘴,一會子折騰銅鏡做什麼?”
“沒什麼。”幼青道。
玉葛欲言又止,當真沒什麼嗎?
幼青抿了抿唇,垂下眼睫,還是又補了分胭脂,頓時銅鏡裡的人更顯氣色。
金色光影斑駁落下,照得鏡中人如和田玉般秀美,眉若遠黛,眼如沉水,少時的稚氣似乎已經褪去,可此刻眼眉裡含着的笑意卻又像是回到了從前。
玉葛一時愣了神,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舊日的時光,還在閨閣時候,她也是這樣給幼青梳頭。
那時少女尚藏不住心事,每回去見心上人,都是滿滿的雀躍,連枝頭不停聒噪的鳥雀都可人了起來。
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幼青喜歡借閱古籍,因要還人,所以都手抄一本,殷太子便陪着她一同抄。
天南海北,失傳的沒失傳的古籍,上天入地了太子也找來給幼青,二人時時一處讀書。幼青有不懂之處,他都細細道來,一一講解,耐心之至。
那時的殷太子雖素有賢名,卻不曾對旁人假以辭色,獨獨對幼青好得令所有人矚目。
誰曾想,最後卻成這個地步呢?
蘭因絮果也道是如此了罷。
外人都道是幼青在風雨飄搖之際,棄了太子殿下而去。
可玉葛這樣見證了那段過去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實情。
幼青什麼都沒有做錯,甚至付出了滿腔的熱烈,在那種時候不顧一切翻出院牆去尋心上人。
得到的卻是那人一言未留遠赴燕雲,而幼青就這麼被棄在了滿城風雨的長安。
即便如此,幼青還是在等那個人。
而等的那人,也未必如前。
其實不值得。
“小姐——”玉葛想說什麼。
“放心。”幼青停頓,“我隻是想問清那段舊事,如果……我不會犯傻的。”
玉葛輕輕歎息,神色複雜。
幼青已收拾妥當,瞧了眼滴漏,忖度着時辰差不多了,提步往外走。
二人剛至院門,忽見沈文觀的貼身小厮慌裡慌張地跑過來。
幼青眉頭輕蹙:“怎麼了?”
小厮滿頭大汗,聲音顫抖:“柳,柳姨娘見紅了!二爺讓奴才拿了對牌,連忙出府去尋大夫!”
将将懷孕三月,卻突然見了紅,這是流産的征兆。
來不及多想,幼青當即快步往柳姨娘所在的紅香院走,玉葛見狀跑去拿東西。
剛走出院門,幼青忽然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熟悉沈府,不曉得紅香院怎麼走。
正打算回去叫人時,一個小丫頭跑了出來,行了個禮,聲音不卑不亢。
“奴婢知道怎麼去紅香院。”
“好,勞煩你帶路了。”幼青幹脆道。
“叫什麼名字?”幼青問。
“奴婢名丹椒。”小丫鬟有點緊張。
幼青眉眼微彎,柔聲道:“好,丹椒,待會兒可能還需要你打打下手,不用太緊張,隻需聽着吩咐行事即可。”
丹椒忙點點頭。
紅香院已經亂成一團。
幼青快步走進裡間,丫鬟婆子們急得團團轉,柳月正躺在床上,衣裙上一灘褐色鮮血。
沈文觀還穿着官袍,手上沾着血,呆坐在一邊,不住地喚着柳月的名字。
幼青快步上前:“留一個貼身丫鬟,一個婆子,其他人都先出去吧。”
沈文觀倉促地擡頭,舉着雙手不知所措,跟癡傻了似的呆在那裡。
幼青沒空同他說話,上前先問柳月現下的症候,随即上手把脈。
“早膳用了什麼?”幼青問。
柳月艱難道:“用了碗冰酥紅。”
幼青沒擡頭:“你此胎不穩,忌寒涼。不止如此,而且你還過度活動了。”
柳月現下隻剩悔意,從前診治過的大夫也囑咐過的,隻是這些日覺着好些了,又嘴饞得緊,以為沒有大礙的,又練了一陣子舞。
幼青問:“府中可備有安胎的藥材?”
沈文觀已徹底慌了,還是柳月先回:“備着的,常用的藥材都備着。”
幼青拿了紙筆,飛速落墨。
丹椒已經上前将該趕的人都趕了出去,裡間終于暫且清淨下來,玉葛也緊趕慢趕拿着東西到了。
“拿着藥方,速去熬藥。”幼青道。
丹椒點頭應是,拿着藥方出去,點了兩個丫鬟去抓藥熬藥,這般麻利的手腳,着實讓幼青側目而視,暗自點了點頭。
玉葛忙打開了針灸包,上前解開柳月的衣物。在幼青施針時,玉葛終于忍不下那一旁杵着的木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