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您不若先到一旁去,别妨礙了我家夫人救人。”
沈文觀這才恍然起身,看着眼前一針又一針穩穩落下,而持針之人神情平靜,始終不慌不亂,一時愣了神。
幼青略垂着頭,額上略滲出薄汗,鬓邊幾縷碎發未來得及绾,随着手下動作輕晃,眼睫長長地映下,側臉在日頭的映襯中泛着微微的光,柔而專注。
從前是聽聞她醫術高明,不料她真正救人時竟是這般模樣。
沈文觀目光再一轉,落在柳月因為疼痛而緊蹙的眉頭上,忙道:“先救治大人,孩子什麼的都在其次。”
“其一,孕三月隻能保大。”
幼青平靜開口,“其二,即便到了保大保小的地步,我也隻聽孕母自個的選擇。”
待終于停下手,幼青鬓角已滲出了細密的汗,她擡頭一字一頓。
“而且最後一條,我醫門準則——若我救人,不管誰說保小,我隻會保大。”
簡而言之,管他怎麼說,管誰怎麼說,反正隻會先救大人。
柳月眼睫顫動,晶瑩一閃而過,暖意從胸口流淌而過。
幼青擡頭看一眼滴漏:“你再不出門,恐是要誤了宮裡的時辰。”
沈文觀吓得忙起了身,剛整着衣袍往外走,卻又想起什麼:“你不去了?”
幼青仍繼續低頭施針:“她還沒有脫離危險,這裡離不開我。”
沈文觀試探:“宮裡那頭……”
“不去了。”幼青重複。
“好,好。”沈文觀剛提步想走,又停住回頭,“那尋個什麼理由?”
幼青:“……”
玉葛蹙了蹙鼻子,這還不如她,這麼大個人,說起話來,做起事來,連點主見也沒有。
幼青聲音平和,語氣戚戚。
“沈二爺,怎麼說都行,說我死在家裡也行,我一點都不介意,真的。”
沈文觀觸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摸了下鼻頭,大跨步轉身走了。
這回是真的走了,不敢磨蹭一下。
太極宮巍巍峨峨,其間崇樓陡壁,飛閣重檐,遙望朱門紅廊,雕梁畫棟自是威威逼人。
沈文觀去時已算到的最晚的,待人都至齊了,一幹人這才跟着小黃門往裡走。其餘各人都攜着家眷,獨沈文觀一個形單影隻,顯眼得矚目。
早有人認出了沈文觀,更有的是人知道那樁舊事,再一見他夫人沒來,好事者難免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個薛二的夫君。”
“啊……瞧着也不怎麼樣,這薛二當初是怎麼想的,棄了……選了這個。”
“沒眼光,短見麼。”
當年薛二可是炙手可熱的太子妃。
可巧太子殿下的母家牽扯進了通敵叛國一案當中,其舅又恰巧敗死沙場,朝臣聲讨,先帝一怒之下便廢了太子。
雖是廢了太子,但先帝又顧念着十幾年的父子之情,舍不得殺之,就将其貶為了個極偏遠的藩王。
而就是在這般艱難境地之下,薛二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逼得其父薛禦史冒着遷怒的風險上書求先帝退婚。
此事在長安權貴之家當時也算傳了個遍,鬧得沸沸揚揚。
現下,當初她棄的廢太子,一舉翻身登了基,想也知哪有她的好日子過。
“怪道她今日不敢入宮。”
“那是她應得的,誰教她忘恩負義。”
殷太子被廢之前,當真是天潢貴胄,風姿卓越無雙,卻偏偏瞧上了當時家世才情都不算出衆的薛二,力排衆議立其為太子妃。
這份情意,不說有十分,也得有九分。本是同林鳥,可大難臨頭之時,這薛二就是頭一個先飛的。莫說局内人心寒,局外人都看不過去。
“現在薛二怕是腸子都悔青了。”
沈文觀終于忍不下去了,回頭瞥着那說閑話的糟老頭子,提聲道:“既要說閑話,那便大聲些,讓衆人都聽聽。”
前面走的領頭太監頓住腳步,擡了隻眼瞥過來,警告這幾人:“内廷不得擅言。”
那幾人頓時噤聲。
沈文觀哪裡饒過:“有人議論今上。”
此話一出,驚得衆人皆是渾身一凜。那幾人冷汗直冒,連連解釋讨饒,太監也不想多惹事,隻嚴厲地再警告一回。
那幾人自是滿口認錯。
沈文觀又暗自湊近,磨着牙低語。
“悔不悔的,你知道個甚麼?舌頭那麼長呢,不如拿嚼子銜上你的嘴得了。當初也沒見你一同跟着去邊疆吃風咽沙,還說起别人忘恩負義來了。”
那幾人氣得臉都紅了,擡頭瞥了眼前頭的太監,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此後一路無話,直到宴席開了。
兩儀殿内,燈火通明,歌舞翩翩,笙樂絲竹之聲不絕。
雖是同人吵了一番,還吵赢了,但沈文觀心中愈發忐忑。
畢竟那樁舊事擺在前頭,誰能拍着胸脯保證陛下就不記恨那事呢?
而且今上的事迹,沈文觀已熟誦了。做藩王期間,獨領幾百精兵潛入敵營,直取敵将項上首級,用兵堪稱如神。又能在先帝駕崩之時,極快發動宮變,搶先奪下大局,一舉登基稱帝。
可見其人心思謀略皆非常人可及,即便身份普通,薛二也未必鬥得過。更何況其現在萬萬人之上,十個薛二加上他都不夠吃上一壺的。
這般想着,頭頂忽地傳來一聲咳嗽。
“沈大人,陛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