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倒也沒有打斷,隻摩挲着酒盞,側頭認真聽着。
沈文觀講到口幹舌燥,聽見上頭問“沒有了麼”,他忙搖着頭回“沒了,真沒了”。
兩個太監聽命上前,剛想架着沈文觀離開,都走出一段了,卻又被陛下喚住。
殷胥沒有擡眼,垂目盯着酒盞,停滞片刻後,慢慢啟唇道:
“你夫人之病如何?可需請太醫?”
沈文觀雙目發直,愣了一瞬,像是在思考這問題,喃喃自語。
“我妻?薛二?”
“你這人怎說話的?何苦突然咒她?”
沈文觀惱怒地高喊,“她活得好好的,反正比你康健!”
霎時間,亭内,湖上,一片死寂。
既不是真病,那甯願欺君,也要稱病不肯入宮是為何?
那樁舊怨,頓時浮現在所有人腦海。
不需深思,也極恐。
兩個太監手都松了。
咣當一聲,沈文觀徹底倒下了,整個人在地上摔了個倒栽蔥。
沒人敢扶。
燭火跳躍在年輕帝王的側臉,映出烏雲密布的神情,案上金樽寸寸碎裂。
沈府之中,燈火深夜未滅。
幼青自午後開始救人,整整忙碌了兩個時辰,待到府外請的大夫來了,柳月也脫離了危險,才堪堪離開。
待到掌燈時分,玉葛原以為幼青今日會早早的歇息,沒想到幼青卻是沒有絲毫早睡的意思,像是在等什麼。
玉葛首先排除了等沈二爺,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遂放棄了。
燈火直到二更才熄。
直到次日晌午,玉葛坐在杌子上,花樣子已經快繡完了,而幼青坐在西窗下,手裡握着卷書,久久地沒翻動一頁。
門外終于傳來小厮的通禀。
“沈二爺回來了。”
幼青擡起了頭,握着書的手一緊。照理來說,昨夜就該回來,宮裡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沈文觀見到他了嗎?
數不清的疑問在腦中盤旋。
沈文觀來的時候,一路上所有人見了這樣子,都是疑惑又震驚得移不開目光。
一身官袍皺皺巴巴,鬓發毛刺倒立,臉上還沾着些許髒污,比起這些,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神情,如喪考妣,跟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
就連幼青都驚了一瞬。
而沈文觀連衣裳都沒換,掀簾大步走進來往炕上一坐,端起茶盞大飲了一口。
随即沈文觀胳膊往桌案一搭,傾身極其認真地看着幼青。
“薛二,你要不想個辦法,離了長安,去别處躲躲吧。”
幼青愣了一下:“為什麼?”
沈文觀道:“你知道昨夜怎麼了嗎?”
幼青忍了下:“别賣關子了。”
沈文觀一拍桌案:“昨夜陛下見到我,頭一句話便是警告。”
“警告什麼?”幼青疑惑。
“還能警告什麼?就是因為那番舊事,陛下還記恨着你呢,讓你日後行事可要小心謹慎,别被他抓住辮子了。我瞧陛下是不會輕易饒過你的。”沈文觀道。
幼青蹙着眉頭,沒說話。
一瞧她這模樣,沈文觀就知道,她鐵定是不信,怎麼就那麼倔呢?
于是他苦口婆心道:“你知道我昨夜被灌了多少酒嗎?太監就站在我旁邊,盯着我把一整壺劍南燒春喝完,差點喝死。陛下就是在借此懲罰,因你怪罪于我。”
劍南燒春确是極烈的宮廷酒,一整壺都喝下去,便是神仙都難醒。
玉葛緊緊地抿住唇。
所以陛下當真是在記恨?記恨當初的退婚?記恨幼青嫁與他人?
幼青道:“不應該,灌酒另有他故。”
即便他恨她,也不會是那種随意遷怒旁人的人,灌酒可能是有别的目的。
沈文觀恨得長長出氣,他與陛下素不相識,陛下有什麼理由怪罪于他?
“那你說,什麼原因?”沈文觀問。
幼青思索半晌,仍想不明白,手指輕按在書卷上,微微搖頭:“我不知道。”
沈文觀瞧了一眼幼青,又擡手摸了摸額角,忍了忍終是沒說。
昨夜喝完那壺酒後,他就徹徹底底斷片了,但醒來的時候,身上莫名奇妙多了好幾塊淤青,像是被伺機報複了。
“算了,你愛如何便如何。”
沈文觀也是勸不動了,隻站起了身,提步往外走,“我去瞧柳月去。”
走到一半,想起柳月還是薛二救的。
沈文觀又停住腳步,轉頭道:“我說真的,沒跟你頑笑,要麼離了長安躲一躲,要麼在長安小心行事。今上心思深沉,睚眦必報,他的手段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幼青道:“無需擔心,當真無事。”
得了,說了半天,又是白費。
沈文觀扭頭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又想起今日出宮時小黃門所說的。
近日流年不利,可去廟裡拜拜,去一去晦氣,日後一帆風順。
近來确是樁樁件件倒黴得很。
沈文觀摸了摸下巴,那小黃門還說香積寺去晦氣特别靈,誰去拜,誰一整年都順順利利,不如去試試?
尤其是薛二,一定得好好去去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