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從縫隙中落下,照進馬車裡的黑漆桌案,汝瓷茶盞中茶湯泛黃,清澈的映着細碎的光影。
幼青仰起了頭,看着眼前人。
手心茶盞的溫度,透過杯壁,一點點地燙入心口。
殷胥放下茶盞,望向了馬車之外,樹梢的鳥雀撲騰着,他收回眼道:“你新置宅院,朕來送你一程,順便瞧一瞧,或有可幫襯之處。”
“不用了。”幼青道。
殷胥目光頓住,直直地望着她。
幼青手指在衣裙扣緊,她有些不自在地别過眼,輕聲解釋:“沒什麼需要幫忙的,已遷過好幾回,都很熟練了。陛下素來日理萬機,不必為這種小事煩憂。”
殷胥道:“朕不忙。”
縱是再忙,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幼青也不好再拒絕,隻能胡亂地應了聲之後,又道了句外面需人看着,随即起身掀起帷裳下了馬車。
确實沒有說謊,從長安到揚州一回,在揚州時遷過一回,從揚州到長安一回,這短短兩年裡,幼青已遷了三回。
如今也算是十分熟練了。
幼青下了馬車之後,仆從已将所有的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主要都是箱籠,家具之類近乎沒有。
玉葛又清點了一遍,遙遙地朝幼青打手勢示意,而後随着丹椒一同登上馬車。
幼青也想上去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思索片刻之後,抿了抿唇,往沈府門口角落裡的那輛馬車走去。
殷胥此時側頭望着窗外,左手端着茶盞,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在杯壁上輕叩,似是在思索。
幼青進來的瞬間,他擡眼望過來,唇角微不可見地輕勾又落下。
殷胥傾身擡手,邊倒茶邊詢問。
“新宅是在靜安坊?”
幼青并沒有同他坐得很近,雙手都放在膝蓋之上,她略有些緊張地垂眼,眼睫長長地垂下,喉間輕聲應是。
随即又說了詳細位置。
說罷之後,幼青就停下了,殷胥略略颔了颔首,随即撥起帷裳一角。
立在馬車旁的侍從,瞧見帷裳下忽然露出的手,手背骨節分明,而拇指的碧玉扳指在陽光下濃郁而矚目,侍從迅速恭敬地靠近垂首而聽。
殷胥複述了一遍位置,侍從低聲應是之後就行至了馬車前面。
一聲鞭響之後,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行得極為平穩,幾乎沒有任何颠簸,就連外面沿街的叫賣之聲,都有點模糊遙遠,整個馬車之内顯得異常安靜。
幼青自說罷上句話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而他也沒有說話,為了緩解這種莫名的尴尬,幼青隻能找點事情做,她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的書卷,于是低聲開口,問能不能讀這卷書。
殷胥應了一聲:“可以。”
幼青終于拿起這卷書,打開的瞬間,翻着書卷的手指停住,是《昭明文選》,她和他第一本同讀的書,已讀了很多很多遍的一卷書。
“陛下,還在讀昭明文選?”幼青輕聲。
殷胥嗯了聲,道:“總讀總有新意。”
幼青垂頭望着書頁,忽地憶起從前,她與他同坐在石頭上讀書的時候,她那時真的很跳脫,不好好讀書,撷了朵海棠偷偷别在太子殿下的鬓發,本想看他生氣,可自己先愣了神。
少年一身白衣蕭蕭,俊眉修目,容顔如玉山傾頹,眉梢唇角輕揚,鬓邊的花反倒是,平添陌上少年足風流的意氣風發。
當然,太子殿下發現之後,幼青的鬓發上就被迫别滿了花,摘都沒敢摘下,她就頂着這滿頭的花,回至了家中。
馬車内的靜谧之中,幼青回到了眼前泛黃的紙頁,殷胥靜靜地端着茶盞,而她靜靜地看着書。
幼青想起,其實從前他們無話不說。
車馬嘎吱一聲停下,幼青回神道了聲告罪之後便下了馬車。
很快,新宅就占據幼青的全部心神。
雖說遷了多回,但每回都還是費神,許多物件需要收整,縱然不需幼青親自來來回回地收拾,但也需調度指揮。
而幼青也習慣于,自己去整理清點一些比較重要的物件,尤其是書籍之類有無丢失損壞。
宅院并不算大,門口立着兩棵楊樹,雖然光秃秃的,但總有種蓬勃的新意,鳥雀在嘈雜的聲音中撲騰着飛走,日光暖暖地落下,照得人渾身都暖和起來。
幼青正坐在杌子上,整理着箱籠,殷胥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側,要接過她手中的書籍,像是要幫她整理。
幼青忙道謝,卻沒有遞過去,隻握着書卷垂下了頭,輕聲道:“沒事的,臣女自己來就可以,今日陛下親來一趟已是極為費心,臣女不敢再煩擾。”
說着,幼青又忙讓丹椒奉茶,讓他來理這些東西,未免也太過失禮。
丹椒忙裡偷空,匆匆過來奉茶。
殷胥接過之後,放在桌案之上,沒有飲一口,隻立在原地,垂目看着幼青。
幼青望着眼前玄黑衣袍一角,在微微的風中輕動,刺繡栩栩如生,暗紋在光影下如水波流轉。
在頭頂無法忽視的視線中,幼青輕輕攥緊了書卷,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他好像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