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黃色的旭日自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像一枚圓潤小巧的鹹蛋黃。赤金的朝陽映照在茫茫江面上,将灰暗的波濤盡數點燃。
新的一天開始了。
跨江輪渡披着朝霞,在清晨的餘霧中緩緩啟航,汽笛發出渾厚的巨響。
船頭的甲闆上,江羽面朝着江水,席地而坐,額頭抵在渡船的欄杆上,一動不動。
迎着金黃的霞光,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眼皮無力地垂着,目光沒有焦點——沒有在看江上的美景,甚至沒有在看任何畫面。
渡船帶起潮濕的風,将江羽的衣袖灌滿,單薄的上衣被吹得鼓起,讓他看上去像一隻随時準備躍入江中的飛鳥。
可惜他沒有飛鳥的輕盈,他的四肢灌滿了冷鉛,沉重得難以動彈。
心和靈魂也是,連從這個荒唐的世界裡逃脫,都沒了力氣。
意志力的藩籬搖搖欲墜,再也壓抑不住那些噬心的記憶。過往的畫面猶如開了閘的洪水,頃刻便席卷了江羽的意識。
他看到三年前的自己推開書房的門,百無聊賴地走了進去,打開一排排抽屜翻找——他還欠指揮哥一張羽婷演奏會的門票。
媽媽每次都會留幾張備用票在家,可具體放在哪兒,她興許提過,他總是懶得過腦。
找了一圈都沒有,江羽撓了撓頭,有點無奈。
剛才回家的路上,指揮哥還問他——羽婷老師的演奏會盛況空前,在國内稱得上一票難求,而他身為至親VIP,自己怎麼從來不去?
江羽一聽,忍不住“嘶”了一聲。
“你試試,從五歲開始聽一個人拉琴,還是那種,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在家裡不停地聽,聽到你連她今天心情好到多吃了半碗飯、或者心情壞到想要爆揍她兒子一頓都分辨得出來,你猜,還有沒有那個興緻跑去音樂廳裡坐上幾個小時?”
指揮哥:“……”
江羽一到家,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就來到書房。
此刻,他踩着個方凳,打開了最頂上的一排櫃子——雖然把票放在這種地方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來都來了,不妨一找。
還真讓他翻出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木盒。
木盒很精緻,蓋子的紋樣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有些年頭。扣得嚴絲合縫,似乎很久沒有被人打開過。
江羽戲谑地想,這莫非是他爸的小金庫不成?
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沓文件。
最上面,是一張出生證。
出生證有些年歲了,但因為收藏得妥帖,看着并不顯舊。
江羽展開這薄薄的一本,新生兒姓名的一欄上寫着:江羽。
和他一模一樣的名字,卻不是他的出生年月。
出生證的背面,還夾着一張死亡證明。
江羽看着上面的文字,微微蹙眉,心間劃過一道惋惜——原來,這個叫“江羽”的孩子早已經死了,在出生僅僅兩個月以後。
他歎了口氣,不忍再看。動作間,紙張下卻露出了一角照片。
他好奇地将那張照片抽了出來——
福利院的大槐樹下,羽婷摟着五歲的自己,對着鏡頭粲然而笑。
心頭莫名湧起一陣不安,鬼使神差地,江羽将這張照片翻過來,隻見背面寫着幾行字,是媽媽的筆迹——
【小羽,如果你能平安活到五歲,大概會是這個孩子的模樣吧?
可愛,聰明,滿是耀眼的天賦。我看到他,就會想起你。
讓他代替小羽長大,好不好?】
“咣當”一聲,手裡的木盒驟然墜落,裡面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撒了一地。
江羽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腳下一軟,徑直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他倒在書房柔潤的木質地闆上,頭腦一片空白。
天花闆上挂着漂亮的古董吸頂燈,江羽瞪視着那一圈圈繁複的圖案,仿若看到了潘多拉魔盒的實體。
腦海中,無數畫面如交錯的影像,在記憶深處相繼閃回——
“從今天起,你就叫江羽了。這個名字雖然簡單,卻是爸爸媽媽的姓合在一起組成的,代表着我們全心的愛。”
“以後,你就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小朋友,就算不說話,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爸爸媽媽會極盡所能,對小羽好。”
“要不要試試小提琴?媽媽看得出來,你喜歡它的聲音。”
“小羽拉得真棒!”
“我們小羽真是天賦異禀,長大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音樂家,不愧是媽媽的兒子!”
……
原來,一個傾注了愛意的名字,也可以是一道詛咒。
好像一腳踏進了一場荒誕的夢裡,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颠覆扭曲。照片背後的幾句話像針一樣紮進他的頭腦,反複回響,越回蕩,越荒唐,卻避無可避。
如果,盒子裡的“江羽”才是他們愛着的小孩,那自己這麼個活生生的人,到底算是什麼呢?
一個符号,一個寄托,一個……制造幻覺的替品嗎?
這麼多年來作為“江羽”的人生,過往所有堅定不移的一切,那些幸福的、被愛的、滿懷着自信與驕傲的自我認同,到頭來,竟然都是謊言所編織出來的假象麼?
被真相的光芒一照,就狼狽得四分五裂,徹底化為虛無缥缈的散沙,随手一拂,便無影無蹤。
江羽覺得,自己徹底掉進了命運的迷障。
周圍豎滿了密實而堅韌的網,将他牢牢地裹纏住。無論他如何掙紮,都不得逃脫。
整個世界隻有不停旋轉的黑暗,混亂的洪流一次次湧來,湮滅他所有希望的微火。
那種似曾相識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在昨晚,又一次席卷了他。
總是這樣的。
每當他不服氣、試圖負隅頑抗、妄想守護住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溫暖,命運總會卸下完美的僞裝,冰冷地碾碎他所有天真又愚蠢的幻想——
得了吧,你自以為擁有的一切,不過是水中的一捧月亮。
……
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在甲闆上,很快被江風蒸騰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