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二罪又是何事?”永熙帝問道。
“修築祭天煉丹之壇的事,聖上不嫌奴才愚笨,交由奴才負責。那祭天之壇原本欲修築九百九十九階白玉階,臣異想天開,自作主張,想請聖上改九百九十九階,為整整一千階。”傅東海道。
“九百九十九是好數字,緣何要改?”永熙爺不解。
“隻因奴才近來總是做夢,夢裡有一位神仙,對奴才說,你主子本是天上玉帝,為修為精進這才下凡曆劫,如今時候已到,該當重新位列仙班,重歸天帝之位。可你這奴才,隻建九百九十九階,這是什麼道理?”
“奴才惶恐,忙問那神仙緣由。那神仙說,天上白玉京,乃神仙居住之所,其階梯為一千階,踏滿一千階者,得道成仙。你卻隻修九百九十九階,懷的是什麼心思?”傅東海此話說得玄之又玄,真是滿嘴詭話,毫無邊際。
“奴才愚笨至極,差點要耽誤聖上回歸仙班,乃是大罪,因而求聖上責罰!”
永熙帝聽他一番話,卻分毫不覺生氣。永熙帝心中,也有些信以為真,真以為自己原為玉皇大帝,下凡曆劫,他喜不自禁,大笑三聲,道:“傅東海,你起來吧。你能與神仙通夢,也是你的機緣,何罪之有?待你修好一千階祭天壇,朕還要大大地賞你!”
傅東海拜倒下去,高唱道:“奴才不敢當,奴才隻願聖上一統天人二界,如願以償。”
永熙帝被劉福、傅東海二人一番谄媚吹捧,眼前好像當真浮現出自己重回天庭,一統仙人的盛況,他眼中爆發出狂熱的光,他伸出枯木似的手臂,好像真的觸摸到了眼前的幻覺,他口中喃喃道:“朕,乃千秋萬載,天人一帝......”
劉福、傅東海以及大殿内侍奉的數十人等,皆跪倒叩首,齊聲唱道:“聖上乃千秋萬載,天人一帝!聖上乃千秋萬載,天人一帝!......”
千秋萬載,天人一帝。而這“千古一帝”的江山,正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
待出了殿門,劉福與傅東海并肩而行。一個胖而矮,一個高而瘦,一個滿面堆笑,笑裡藏刀,一個神情肅穆,道貌岸然。
“傅公公的七竅玲珑心,咱家真是佩服得緊。”劉福雙手揣在袖中,笑道。
傅東海目不斜視:“劉公公自謙了。千兩黃金擲地的氣魄,傅某欽佩至極,想必江南商幫送來的白銀,真如流水。”
“無奸不商嘛,江南商幫想請咱家幫些小忙。”劉福滿臉堆笑,“隻是可惜他自個兒沒福氣,叫盜賊滅了滿門,哎,也是可憐人呐。”
劉福作出一副歎息的樣子,不知情的,當真以為他生了慈悲之心。
傅東海也笑了一聲,意味不明。他一笑,臉上的刀疤便跟着一起抽動,有些猙獰駭人:“傅某與劉公公同為服侍聖上的人,更應當齊心協力,可莫要叫旁人鑽了空子。”
“你我本無罅隙,又何來空子可鑽呢,傅老弟?”劉福這話,說得不能再親熱了。
傅東海向劉福拱了拱手,道:“有您這話,傅某便安心了。府中有事,先行一步。”還未等劉福回應,他徑自向前走去,隻留給劉福一個背影。
劉福臉上的笑僵了下,他的徒弟小德子迎了上來,先是為劉福披上裘襖,然後捧上一個暖爐遞給劉福,劉福沒接,他冷笑着啐了一聲,盯着傅東海的背影,低聲罵道:“他姥姥的,什麼東西。”
小德子連聲符合:“他傅東海是什麼東西,也敢在師父面前耍威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師父您可别同他一般見識,他......”
“小德子,你可别擱師父這兒拍馬屁。”劉福緩過勁來,接過暖爐,拽緊裘襖,向宮外走去,“他也還真算個東西,有些手段,你師父未必就能更勝一籌。”
“不過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師父多吃了十年的飯,可不是吃到狗肚子裡去的。”走過宮門,一架軟轎正停在那裡,等着劉福。
“你師父我呀,見招拆招呗。到最後,也還有底牌的呀......”
......
四川某縣。
“幺兒,幺兒,我的幺兒啊!”一名中年女子緊緊地拽着那幼兒的手,那不過五歲的幼兒也哭着喊着,拉住娘親的手不放。
“官爺,官爺,我們家是清白人家啊,世代務農,從不忘本,賦稅年年交足,從沒一點拖欠啊官爺!您就發發慈悲,放了我家幺兒吧,小的給您磕頭了,磕頭了!”一名男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向抱着那幼兒,往外扯的官兵磕頭。
為母則剛,那中年女子的力氣,竟在一瞬間比官兵的力氣還大,官兵來了氣,一腳将那女子踹開,啐了一口濃痰,道:“你他娘的,萬歲爺要用你們家孩兒祭天,那是你們家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祖墳都冒了青煙了,還敢在這裡推三阻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他說完“刷”的一下,将腰間配刀抽了出來,森寒的刀刃不住揮舞示威:“瞧見了嗎,爺爺這口寶刀,你們誰想試試嗎?”
“娘,娘!我要娘親,我要爹爹!嗚嗚嗚......”那孩子的哭聲,真是催人淚下。
中年女子霎時間淚如雨下,嘶聲力竭:“你們、你們難道就沒有孩子嗎?!你們這群畜生,畜生!”
那官兵眼冒兇光,他揮刀劈下,正砍在那女子的脖頸,那中年女子登時血如泉湧,脖子斷了半截,倒在地上,沒有半點生氣。
可她直到死時,也依然沒有放開,拉着自己孩子的手。
“婆娘,你别吓我,你醒醒,别吓我......”男人一瞬間呆滞了,他撲到妻子的屍體前,他伸出手,盡力地去捂住傷口,想堵住湧出的鮮血,可他除了沾染滿身的鮮血,其餘什麼也做不了。
“看到了,這就是違抗官府的下場!”那官兵草菅人命,卻耀武揚威。沒了女子阻攔,那官兵輕松抱起幼兒,要将他送給官府,不日送抵京師祭天。
男人呆坐原地。
他耕地,做農活,他婆娘紡線紡紗,他們的幺兒,是十裡八鄉最聰明伶俐的孩子。他夫妻二人攢夠了錢,本想明年蓋一所新房,再送他們的幺兒去學堂。幺兒那麼聰明,将來說不定還能考個秀才,做官老爺。
無數個日日夜夜,男人累彎了腰,女人熬紅了眼,可他們相視一笑,并不覺得疲憊。因為相信,憑借着他們的辛勞,他們一家三口,會過上好日子的。
他從未想到,在一瞬之間,所有一切便破碎得無影無蹤。
他看着官兵逐漸遠去的背影,他看着躺在地上,不能瞑目的妻子,他聽着幺兒遠遠傳來的哭聲,在那一刻,他牙關緊咬,雙目充血。
他飛奔一般,拿起屋内的鋤頭。
他是一個懦弱的人,他謹小慎微,他與人為善,他質樸淳厚,他是大齊最典型、最普通、最渺小的農夫,他習慣壓迫,擅長順從,不到萬不得已,他會一直表現為一隻沉默的羔羊。
直到忍無可忍,萬劫不複。
“啊!!!”他大叫着,他像一個怒發沖冠的勇士,拼命地撲了上去,他高舞着手中的鋤頭,向那官兵揮去!
那官兵聽見風聲,他驚恐回頭,道:“你要做什麼......刁民,刁民!”
“噗嗤!”“噗嗤!”
兩柄刀刃從左右刺出,正中男人的左右腹,将他串了起來,刺了個對穿。另外兩名官兵持刀,狠狠地盯着男人。
鮮血溢出男人的嘴角,耳鳴聲刺痛着男人的耳膜,可他心中燃燒的仇恨,促使他再向前一步,落下手中的鋤頭。
“啪嗒——”鋤頭隻差那麼一點,就能砍中那名官兵,可鋤頭,最終還是落到了官兵的身前。
“噗嗤、噗嗤、噗嗤——”
官兵驚魂未定,洩憤似的拿着刀,對着男人亂刺亂砍,在男人身上捅出了十幾個窟窿。
男人幾乎感受不到疼痛,他飽含仇恨的雙眼緊緊地盯着官兵,他的血液漸漸流失,幺兒的哭喊聲越來越渺遠,好像在飄蕩,飄啊,飄啊,直至漂蕩到多年前一個靜谧的夜晚,他剁着草料,撫摸着騾子的皮毛,而女人抱着孩子,輕聲唱着哄孩子入睡的歌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照我孩兒無憂愁。富貴功名都不求,但願好夢如今宿......但願好夢呦,夜夜如今宿......”
......
人群靜默悚然,不敢出聲。兩具屍體在地,無人敢為其收屍。
人群之中,一位異鄉人頭戴鬥笠,臉戴面具,身着儒生長衫。
面具上花紋繁複,依稀可辨認出兩個字,左為“太”,右為“平”,合為“太平”。
他靜靜地看着這場慘劇收場,面具遮掩住了他的神情。他出神地看着滿地流淌的血液,直至身邊的人群都已散去,他才壓了下鬥笠,向遠方走去。
同月十五日前,陝西省鳳翔府岐山縣五品縣丞,挂印辭官,不知所蹤。
這一滴微不足道的小小漣漪,千回百轉,或許在将來,會掀起震驚朝野、席卷大齊上下的一場——滔天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