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可門外的護衛,迎頭而來的,隻有落下的花瓶。
一聲巨響!
其中一名護衛登時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另一名護衛大駭,正想叫人,卻被小春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那上面還有最後一點剩下的迷藥。
那名護衛嗚咽着掙紮片刻後,也昏迷了過去。他所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小春拿着破碎的花瓶,擡起袖口,擦去了所有的唇脂。
他的唇色重新變得很淡,很淡,他的眼睛是那樣幽深。
花瓶爆裂的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湧出的血順着小春的手指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啪嗒——”
......
寒江樓中的競價已至尾聲,楊開寶似是不耐煩了,他嚷嚷道:“五百兩,諸位,不過是這麼個玩意兒,還要同本公子争嗎?”
“您說的是,不過是個玩意兒。”與楊開寶相争的另一人搖搖頭,不再競價,顯然是明嘲暗諷,可楊開寶卻全然沒聽出來,反而洋洋自得。
“可還有客官出比楊公子更高的價格?”王福源深覺滿意,五百兩白銀,他買魏蘭庭,不過花了一百多兩。
台下看客或搖頭,或歎氣,皆不出聲。
片刻過後,王福源笑意盈盈,滿臉谄媚道:“恭喜楊公子,旗開得勝。”
楊開寶哼笑一聲,像台上的魏蘭庭粗俗喊道:“阿蘭,阿蘭,本公子可要瞧瞧,你是個什麼樣子。”
王福源聽慣了輕賤的話,哪裡會将這些言語當回事,他正要命人揭開幔紗,露出魏蘭庭的真容,可就在這時,魏蘭庭開了口:“我不叫阿蘭。”
霎時間,寒江樓内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王福源臉上的笑僵了僵:“阿蘭是在同楊公子開玩笑呢......”
角落中一名不起眼的護衛,微微擡頭,凝視着幔紗後的人。
“我不叫阿蘭。”魏蘭庭又說了一遍,他字字清晰,擲地有聲,徹底叫王福源的面子挂不住了。
“阿蘭,你可别忘了千金散......”王福源皮笑肉不笑,眼神卻明顯有些慌張,台下看客早有人不耐煩起來。
“什麼叫不叫阿蘭,本公子想叫你什麼,便叫你什麼......”楊開寶似乎生了氣,他挺着一身回蕩的肥肉,搖晃着向台子走去,似乎是要親手撕開幔紗。
王福源忙命人好言好語勸着楊開寶,一邊急忙叫來護衛,将魏蘭庭拖下來。
台上的魏蘭庭站在那裡,他的脊梁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筆直,好似從未彎過。他解開了蒙着自己雙眼的布條,他看着飄蕩的幔紗,看着幔紗後搖晃的人影,那些人影逐漸變形、扭曲,到最後,在魏蘭庭眼中,他們都變成了披着人皮的虎豹豺狼。
楊開寶執意上前出氣,王福源派來的護衛逐漸逼近,魏蘭庭站在空無一人的台上,他卻不害怕。
他甚至想笑。
“我叫,魏蘭庭。”
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我叫魏蘭庭。”
魏蘭庭越來越暢快,什麼克己守禮,什麼矜持有度,此刻全都被他置之度外,他大喊着:“我叫魏蘭庭!”
他如瘋似癫,王福源被他氣得厲聲大叫道:“瘋了,真是瘋了,将他抓起來!快!”
魏蘭庭笑着握緊了手中的火折子,他按了下去,一道明火升起。
那搖曳的火光,在滿堂燈火中是那樣的微小而脆弱,可在魏蘭庭的眼中,又是那樣的璀璨奪目。
他聚精會神地凝視着那團火苗,他似乎從中看見一隻浴火而生的蝴蝶,它流光溢彩,它是那樣的輝煌,魏蘭庭舉起手來,用力一擲——
于是那火蝶展翅高飛,它的翅膀帶着流溢的焰火,席卷向幔紗織就的羅網!
“唰!”
經松香水浸透過的幔紗,燃燒的速度極快無比。僅是一星火光,便在頃刻之間,形成了燎原之火。
眨眼之間,幔紗已被全被點燃,台子已被火焰包圍,那簡直是一片密不透風的火海!
火焰仍在蔓延,台柱、木桌、酒液,一切可燃之物都助長了火焰的威勢。
變故發生在頃刻之間,台下看客不及反應,他們或家财萬貫,或權勢滔天,他們是最惜命的人,于是他們四處逃竄,他們放下了所有的氣度、所有的身份、所有的架子,他們同每一個逃命的人一般拼了命地沖向寒江樓的大門。
有人跌倒在地,有人被推開,有人被踐踏而過......
叫聲、嘶吼聲、怒罵聲、哀求聲......
“亂了,一切都亂了......”王福源呆滞地站在那裡,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切都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火海中,火焰逐漸向魏蘭庭逼近。
火花濺上魏蘭庭的衣角,順着他的白衣而上,輕柔地撫摸過他的傷疤。
魏蘭庭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灼熱,他甚至覺得親切。
他看着那沸騰的火焰,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許多故人。
他那為民請命,不惜以身殉道的父親、他那溫柔而堅定,随父親一同就義的母親,他少年時的師長、同窗、舊友......他們好似都從火中而來。
魏蘭庭怔怔地向他們伸出了手,他幾欲落淚:“是你們嗎......是你們嗎?”
沒有回應,隻有火焰炸裂的噼啪聲響。
火焰包裹了他,依稀之間,魏蘭庭的思緒飄蕩至年幼時一個最平靜不過的午後。
他告别師長、同窗,走出學堂,學堂外他的父親與母親正在等候着他。
斜陽照在他們的身上,寬嚴并濟的父親問着自己今日所學,母親則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頭發,而他則咿咿呀呀,不停地背着今日先生教的書:“先生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那蘭庭日後,也想成為一個君子嗎?”父親笑着問道。
他懵懂地點了點頭。
“君子謀道不謀食,那今日的燒鴨與蝦仁,母親便幫你吃了。”他的母親笑着看着他。
他那時似乎很着急,而他的父親則大笑着将自己扛起,放在肩上。
他們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我們回家喽。”
魏蘭庭知道了答案,他笑着閉上了眼睛。
他回家了。
......
角落中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護衛,看着火勢越來越盛,他的眼中倒映着火光。
那是小春,隻有小春才有這樣一雙眼睛。
他迷暈了護衛,換上了護衛的衣服,來到了寒江樓中,目睹了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因為他明知道,魏蘭庭沒有選擇生還的道路。
“魏蘭庭,你得償所願了。”小春呢喃道。
你選擇了幹幹淨淨的死,我選擇了苟且的活。
小春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但他想,魏蘭庭,我幫你試一試。
他轉頭奔去,人群之中,小春牽起了一個人的手。
那個人太過懦弱,他似乎想要反抗,卻無力掙紮,小春帶着他,逆着人流,從後門逃出火海。
“你是誰?你要、你要帶我去哪兒?”那是李有餘的聲音。
“你心不錯,有人想讓我帶你走。”小春帶着他,直奔怡情院的小門。
看門的護衛早已前去救火,那裡空無一人。
小春沒有鑰匙,可他早已準備好了墊腳的東西,他踏上那堆稻草與柴木砌成的塔尖,翻上了圍牆。
圍牆上鑲嵌的鋒利的碎片劃破了小春的小腿,鮮血染紅了小春的衣擺,月光之下,小春向李有餘伸出了手:“走,我帶你走。”
李有餘低着頭沒有出聲,他猶豫着。
小春看着李有餘,他不明白李有餘為什麼會猶豫。
“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是......”李有餘擡起了頭,他也看着小春,“我走,又能走去哪裡呢?”
小春一怔,他從未想過這樣的答案。
“去哪裡?”小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任何地方,隻要不是這裡,你......”
“任何地方,就比這裡好嗎?”李有餘堪稱鄭重地道,他平生第一次做出這樣堅決的決定,“我不走了,我知道我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人,我娘以前經常這樣罵我......”
“我知道我去不了任何地方。”李有餘笑着向小春擺擺手,“但我祝你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夜風之中,小春有一瞬間的停滞。
他最後看了李有餘一眼,便頭也不回地翻過了圍牆。
他向遠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