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虛真人翻來覆去看着手中信箋,額間流下一滴冷汗。
且看那道虛真人,長須白發,道袍着身,雙目炯炯,頗有一番仙風道骨。傳聞道虛真人精通修玄、煉丹之術,頗為永熙帝寵信,與三相禅師名号相齊。
他拿着信箋的手,正不住地發着抖。
那信箋落款,隻寫了一個字——“傅”。
道虛真人擡手抹了把冷汗,他仔細記住信箋上的内容,随後點燃了燭火。
紙張被放在燭火上,燃燒的火焰很快将紙張點燃。
“真人,真人!”道虛身邊的一個小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連禮數也顧不上了,“不好了!督主他、他......”
“怎麼了?”道虛一凜,他的心在此刻蓦然懸起。
“劉太監帶着神機營的人,将督主押到宮裡去了!聽說......聽說是聖上的命令!”那小道焦急道。
不怪他焦急,也不怪道虛心慌意亂,他們能一步登天,平步青雲,全靠傅東海的扶持。
若不是傅東海将道虛引薦給永熙帝,道虛此時,還不知在哪處人家裝神弄鬼,賣丹讨緣呢。
“不要慌張,不要慌張......”他安撫着小道,也像在安撫着自己,“山人自有妙計......”
信箋紙張在火焰中扭曲起舞,沸騰的火光照在道虛的臉上,像一道詭谲的鬼影。紙上筆墨大多已被火焰吞沒,隻留下幾個字迹,依稀可以分辨——
“......白虹貫日......熒惑守心......”
“褚正思......謝明河......”
“暗施巫蠱,詛咒陛下,形同謀逆。”
“唰!”火焰蓦地高漲,将紙張盡數吞噬。
眨眼間,一陣風來,吹起一陣尚帶着餘溫的灰燼。
灰燼中湮沒的所有秘密,随着這陣風起,飄散于天日昭昭的晴空之下。
......
乾清宮中,傅東海跪在殿中,那封九卿聯署奏章被狠狠擲在傅東海的身前。
“傅東海,你究竟瞞了朕多少事?”永熙帝的語氣輕飄飄的,可傅東海最會揣度聖心,他知道這是永熙帝發怒的前兆。
傅東海竟不辯駁,他俯首叩頭,道:“奴才知罪。”
“哦?你知罪?”永熙帝轉動着手中的佛珠,“知什麼罪?”
“貪贓受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欺君之罪,竊奪國柄......還是——”永熙帝渾濁的眼睛掀起暗湧的風浪,“謀逆之罪?”
“奴才糊塗,确實收受賄賂,其餘罪名卻不敢當。”他垂下的眼中,閃動着波谲雲詭的光。
“不敢當,我看你倒是敢做!”數封奏折被永熙帝擲于地下,甚至有些奏折的棱角還擊中了傅東海的額頭,留下一道血痕,“這些被你壓下的奏章,如何解釋!”
“奴才不敢辯駁,這些奏章确實是被奴才留下。”傅東海此話一出,永熙帝冷笑一聲,他氣息倒逆,不住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好,你承認得倒是爽快。”永熙帝攥緊了手中的佛珠。
佛珠轉動之間,好像是在抉擇着傅東海的命運。
詭異的沉默之中,一個小太監走至永熙帝身邊,輕聲道:“聖上,道虛真人求見。”
“不見!”此時永熙帝正怒火中燒,哪裡顧得上什麼道虛真人。
那小太監的眼神閃了閃,他瞥了跪在地下的傅東海一眼。
傅東海手眼通天,那小太監也自然收過傅東海的好處。
“可道虛真人說,他觀測天象,有要事相報......”
永熙帝頓了一下。
他如今最相信的,便是鬼神之事。他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将傅東海之事暫且擱置,吩咐道虛真人觐見。
道虛真人體型瘦小,卻步履生風,一副世外高人之姿。他向永熙帝行了一禮,卻不跪拜。
那是永熙帝賜予道虛、三相等方士的特權,世外之人,不必拘于世俗之禮。
身為皇帝,自降身份,實為荒謬。
“真人有何要事?”永熙帝問道。
“禀聖上,貧道方才蔔得一卦,呈不吉之相,遂速速入宮,果不其然,見傅公公在此。”道虛真人撫着長須,侃侃而談,似乎一切皆在他預料之中。
“哦?真人蔔得什麼卦象?”永熙帝的身體微微前傾,作聆聽之态。
“天地否卦。”道虛真人叙話之間,倒真有幾分高人之姿,“下坤上乾,閉塞不通,卦辭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真人是說,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永熙帝冰冷的眼神掃過傅東海,“真人當真是神通廣大,眼前倒确實有這樣一個不利邦國、欺上瞞下的小人!”
傅東海跪在地上,永熙帝看不見他的神色。
道虛真人卻搖了搖頭:“非也,非也。傅公公如今深陷困厄,乃是君子道消啊。”
永熙帝怒極反笑:“真人可知,他犯下多少罪過?”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貧道實在不願見聖上受小人蒙蔽,誤殺忠臣啊......”道虛真人搖頭歎道,他說得風輕雲淡,可他背在身後的手卻在輕微地顫抖着。
“此話怎講?”永熙帝将信将疑。
“聖上可知,傅公公為聖上祈福,在道觀供奉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燈火徹夜不息,隻為聖上修為精進。”道虛真人如是道,“供奉如此多的長明燈,花銷自然巨大,傅公公一時走了偏門......卻也、卻也情有可原。”
“真是如此嗎,傅東海?”永熙帝心中怒火平息了幾分。
“奴才隻望聖上福澤綿長,早日得道。”傅東海不敢擡頭,“奴才貪贓受賄,卻為實情,不敢求聖上饒恕,還請聖上降罪。”
永熙帝沒有回答,他俯視着傅東海,似乎在思量,到底要定什麼樣的罪行。
“否卦六二,小人吉,大人否,貧道觀此卦象,傅公公或受诽謗纏身,敢問聖上,是否有人出言诋毀傅公公?”道虛掐指,閉着眼睛搖頭晃腦,似是在測算天命。
永熙笃信鬼神之事,他心頭一凜,也漸漸生疑:“真人說得不錯,确有彈劾他的奏章,隻是這到底是诽謗,還是......”
“真相?”
“貧道曾觀天象,近日有白虹貫日,熒惑守心之象,白虹如刀,日如君王,熒惑守心,更是直指天子......”道虛真人額頭生出一滴冷汗。
永熙帝攥緊了手中的佛珠,突然間,一陣徹骨的痛意驟然在顱内生起。
像是千萬把利劍穿透血肉,在體内不斷地翻飛攪動。
永熙帝不禁發出痛苦的低吟,他手中佛珠擠壓之間,發出“嘎吱”聲響。
佛珠擠壓到極限,上刻的蓮花紋漸漸失去顔色。
“砰!”
線斷,佛珠散。
一粒一粒的佛珠自永熙帝手中滾落,永熙帝大驚之間,他想伸手去抓住佛珠,可佛珠擦過永熙的指尖,徑直向地下落去。
“啪嗒、啪嗒、啪嗒......”
佛珠在地上跳動,不斷向前滾落,最終停在了傅東海的身前。
“這、這......”永熙帝大駭,他枯木似的手臂,不斷地顫抖着。
“敢問聖上,近來是否時常頭疼發作,病根不明,連禦醫也無法緩解?”道虛看着永熙帝因頭痛而顫抖的身體,似乎洞悉一切地問道。
“不錯、不錯!”永熙帝緊盯着道虛真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真人怎麼知道?”
“果不其然,天象已昭昭而示!白虹貫日,熒惑守心,那是不軌之人想要謀害聖上!如此頭疼發作的莫名之事,定是有人暗中操控巫蠱之術,想阻攔聖上求仙大業!”
“巫蠱之術,誰敢行如此邪術!”永熙帝驚駭至極,他渾濁的雙目瞪大,幾乎要凸出眼眶。
“禀聖上!”傅東海此前一直沉默,并未辯駁,他不是認罪,他隻是在等待着一個時機。
一個一舉颠倒困局,徹底獲得永熙帝信任的時機。
如今,這個時機已經到來。
“聖上不知,朝中暗自謀逆、阻攔聖上大業者已結為朋黨,褚正思同九卿乃為首惡,昔日首輔謝明河也在其煽動之下回到京城,不僅如此,劉福劉公公老母七十大壽,還收過褚正思一篇賀文,奴才擔憂宮外宮中,早有勾連。”
“奴才一心隻想侍奉聖上修仙大業,不敢有絲毫懈怠,或許正是如此,得罪了那些逆黨,才換來如此诽謗。奴才卑賤,并不在意聲名,隻憂心聖上仙緣是否會被這些雜事所擾,因此才将那些诽謗奏章壓下。”
傅東海逐漸擡起了頭,他像一匹蓄勢待發的狼,要将阻擋在自己身前的所有人拆吃入腹:“奴才私留奏章,應受責罰,奴才心甘情願。可在此之前,奴才想為聖上,除去那些——”
“謀逆之徒。”
“誰是謀逆之徒!”永熙帝大駭,“朕乃天下共主,誰敢忤逆朕!”
“聖上!”傅東海的目光更加兇戾,“巫蠱之術,非逆黨其誰?”
“巫蠱之術,以桐木作偶人,上刻生辰八字,損傷偶人,即可下咒。中咒者輕則身體受損,重則......”
永熙帝額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的喘息越來越急切,越來越沉重。
無邊尊貴之位,苟延殘喘之軀。
愈尊貴,愈脆弱,愈多疑,愈鬼影憧憧。
好像無數的妖魔鬼怪,都向他尊貴的皇位與龍椅,伸出拖拽他的手來。
“那些妄圖阻攔聖上修仙之途者,為損害聖上修為,竟行此惡毒之事!道虛真人所觀天象,絕非空穴來風!”
傅東海俯下身來,重重一磕頭。
“砰!”一道血痕,血液滲出,聲音在大殿中回響。
“白虹貫日,熒惑守心,奴才本就罪無可恕。奴才原以卑賤之軀,為聖上化劫!”
“你想如何做?”永熙帝喘息着問道。
“聖上隻需給奴才一些時間,奴才自會讓那些謀逆之人,露出真面目來。”傅東海又是深深一拜,“奴才惟願聖上,福壽齊天,仙緣永駐。”
“好、好。”
一柄利劍被丢在傅東海的身前。
“若有謀逆者——”
“殺無赦。”
三字擲地有聲,傅東海雙手捧起利劍,舉過頭頂,高呼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