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擡起了頭,透過他沾滿鮮血的亂發,十九看見了自己年幼的臉。
他看着十九,輕聲道:“殺啊。”
“唰——”那個孩子站了起來,他向十九走來,他越長越高,直至成為一個少年,他倒了下去,他的手掌被人狠狠踩在腳下,塵埃之中,那個少年擡起了頭,也看着十九,他咬牙道:“殺啊!”
畫面再次輪轉,十九幾乎要溺斃在沒有盡頭的幻覺之中,他看着那個少年不斷地長大,看着他手上沾滿了無數的鮮血,他看着他終于成長為了一個青年,他看着他,終于變成了,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刀鋒,直刺向阿九的胸膛,她的胸膛上綻開了一朵血色的瑰麗花朵。
就像年幼時阿九曾笑着送給他的那朵山茶花。
那個青年盯着十九,他嘶吼着,他咆哮着,他說——
“殺啊!殺啊!殺啊!!!”
一滴眼淚自十九的眼角滑落,那滴眼淚落在了風中——
他手中的刀刃再也沒有一絲遲疑,那凜冽的刀鋒劃過黑霧,十九向前奔去,黑霧在十九的前進下不停地後退,不停地收縮,終于隻剩下唯一一點微弱的殘餘!
“唰——”刀鋒刺穿過最後一絲遮蔽着十九雙眼的霧氣,黑霧散去,前方傳來一縷微弱的光芒——
十九淚流滿面,那是天明嗎......
黑霧徹底散去,十九終于從幻覺中脫身而出,他身邊是數十具倒下的屍體,他的長刀刺穿過同門的咽喉,他顫抖着手将長刀抽回,那個同門的屍首應聲而倒。
十九看清楚了。
那不是天明,也不會有天明。
迎接十九的隻有無邊的黑夜,無際的飛雪,以及一柱搖搖欲墜,将要熄滅在風中的燭光。
掌門的眼神終于動了一瞬:“你的修羅刀......”
“竟練到了第九重。”
十九沒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他隻是沒有力氣了。
他緊握着長刀,以此來支撐着自己搖晃的身軀,可他終究還是不住單膝跪地。
他的氣息紊亂到了極點,血液混合着淚水使他整個人狼狽不堪。
“世間修羅刀練至九重境界者不過兩人。”掌門終于抽出了自己腰間的刀,十九的那把刀光亮如雪,而掌門的這把刀暗沉如夜。
“可惜過了今晚,便隻剩下一人了。”掌門提刀向前一步一步地逼近,十九跪在地上動彈不得。
“十九。”最後一刻,掌門再一次叫了十九的名字,那樣的語氣,與十九從修羅道中活下來的那天一樣,隻不過這一次,多了一聲歎息而已。
“我們師徒二人——”掌門的長刀指向十九,他的刀鋒疾如雷霆——
“别過吧。”
“唰!”“噗嗤——”
長刀穿透血肉,血液自肩膀泉湧而出。
不知何時,小春竟飛奔而來,擋在了十九的身前!
小春悶哼了一聲,可他的眼中,卻是置之死地的決心!
“十九!”小春嘶吼着,叫着十九的名字。
耳側傳來刀刃破空的聲響,刀鋒掠過小春的鬓發,将小春的一縷黑發斬落于地,十九手中刀鋒凜如天光,越過小春,直刺向掌門的胸腔!
斷愁刀破空而去,十九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将刀刃擲出,斷愁刀本身的慣性同十九的所有内力一起,凝聚成一股驚天動地的沖力,狠狠穿過掌門的胸膛,帶着掌門如枯木般的身軀一起向後飛去!
“啪嗒。”掌門的長刀掉落在地,小春的傷口血流不止。
“砰!”斷愁刀将掌門釘在地上,一絲血液自掌門嘴角湧出,他的面具也應聲而落,碎裂在地,那面具上的火紅玄鳥也碎成了兩半,如同一位隕落的天神,将要墜入無盡的廢墟與塵埃。
他枯朽的雙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也僅僅是這一瞬間的停頓,就令他喪失了最後的反抗機會。
十九當機立斷,封住他周身大穴。
角色颠倒反轉,方才十九奄奄一息,此刻掌門被長刀釘在地面,動彈不得。
十九再也沒有力氣了,他滿身血污,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掌門,多年來第一次他看見了掌門的真容。
那個曾被他視為不可匹敵的神一般的人物,離開了面具的遮掩,躺倒在塵埃之中,也不過是一個枯朽的尋常老者。
而那曾經天神一般強大的人,他的雙眼在此刻卻流露着祈求。
十九突然覺得荒謬,又覺得可笑,他偏過頭去,不再看他,而是看着捂着自己傷口,頑強站立的小春。
“小春,還記得嗎,三件事,我說隻要你完成了三件事,就把玉佩還給你。”
小春的臉色因血液的流失而變得蒼白,他點了點頭。
第一件事是告訴十九自己的名字,第二件事是聽十九吹箫。
“第三件事,我想好了。”十九指了指掉落在地的刀,又指了指動彈不得的掌門,“殺了他。”
小春踉跄着,順着十九指的方向,撿起了那柄滿是鮮血的刀。
刀柄滑膩,幾乎要從小春手中滑走,小春從衣服上撕咬下一寸布條,将布條纏繞在自己的手掌中,握緊了刀。
他沒有走向掌門,而是先走向了十九。
刀刃抵住十九的脖頸,在十九的脖頸上留下血痕,隻再進一寸便要封喉。
小春望着十九的眼睛,十九猛然發現,小春的眼睛是那樣的幽深,又是那樣的明亮,那是一種絕境之地的決然。
因為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所以心如死灰。
因為萬念俱滅,恨入心髓,所以絕處逢生。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幽深如萬丈深淵。
他再沒有祈求,也沒有希望,隻有唯一綿延而永恒的恨意将支撐着他走向萬劫不複之地。
他心甘情願。
“教我武功。”小春對十九道。
十九愣了一下:“教你武功?”
“我要......”小春閉了閉眼睛,他将淚水盡數逼回,就像他曾經承諾的那樣——
“再見面的時候,我不會再流淚。”
“我要為一個人,報仇。”小春再度睜開雙眼,他眼中的決絕在那一瞬間也點燃了十九心中的野心。
“好,殺了他,我把玉佩還你,也教你武功。”十九将玉佩攥在掌心,承諾道。
刀刃離開了十九的脖頸,刀尖垂落在地,在地上拖行之時,發出一串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聲響。
掌門看着越來越近的刀尖,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盛。
他殺過無數人,生死不過他一念之間,可如今他為人魚肉,他才知道,原來将死之人,是這般的恐懼驚惶,以至于他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活下去。
掌門不斷地搖着頭,他甚至哀求地望着小春,口中發出嗚咽的聲響。
小春冷眼看着他,他高舉起刀——
“唰!”
在無盡的恐懼之中,刀鋒穿透了掌門的咽喉,這個身負累累血債的窮兇極惡之徒,終于死在了一個寒涼的雪夜。
寒風依舊呼嘯,飛雪落在了遍地屍首之上,也遮蓋住了掌門到最後一刻也不可置信的眼睛。
十九躺倒在地,他凝望着無窮無盡的夜色,似乎有一滴眼淚滑過他的眼角,落在地上,但很快便無影無蹤,他呢喃道:“别過了......”
“師父......”
刀被随意扔在地上,小春踉跄着走到十九的身邊,他跪了下來,他用雙手捧起十九手中的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也在交戰中落滿了血污,那曾經如月勝雪的清透玉佩陷于一片肮髒之中,就如同天上的神仙落在了凡塵裡。
小春不停地、小心翼翼地用稍稍幹淨些的衣袖擦拭着玉佩,終于在不斷地擦拭下,玉佩重新露出了冰潔的真容。
冰玉,修竹,上刻一個“謝”字。
小春跪在地上,他虔誠地用雙手捧起玉佩,将它貼在自己的額頭。
一滴血液滑過小春的臉頰落在地上,似是代替他沒有落下的眼淚。
風雪之中,小春就這樣跪了一夜,直至他再無力氣,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