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會再來見我,可她食言了。”李谛道,“那時我還不知道她便是我的母親。”
“可當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
永熙十一年,西北戰事旋起,朝中竟無一良将可擋,情急之下,有臣子上奏啟用上官溯,永熙帝初時責斥,後迫于無奈,竟也應允。
後上官溯平息西北之亂,亦葬身沙場,永熙帝複其爵位,封靖逆侯,以王公之禮下葬。
半年後,皇後上官熹傷心過度,竟也相繼離世。
皇後仁慈,宮中多念其恩德,舉國哀悼。
昌甯寺屬皇家寺廟之一,逢皇後逝世,自然也要大興法事,為其祈福相送。
李谛獨坐山頭,夕陽還是那般的夕陽,飛鳥仍是那般的飛鳥,年年歲歲晨鐘暮鼓,隻是那曾含笑凝望着他的女子,終究是不會再來了。
李谛看着那缭繞的香火煙霧,幾乎在山岚間撕裂開一道縫隙,似要高飛遠上,寄給長辭的故人。
他想,誦經拜佛的聲音,她能聽見嗎?那自己心中的話,她又是否能夠聽見呢?
如果他再喚上一聲“阿母”,她又是否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邊,再将自己攬入懷中?
一朵如雪般的白絹梨花在天雲中飄蕩,最終緩緩落至李谛的身前,李谛伸手接住了它。
永熙帝下旨道,皇後生前最喜歡的便是梨花,因此葬儀也用白絹梨花,以表哀思。
一朵雪花落于白絹梨花上,幾乎與其融為一體,一樣的潔白,一樣的無瑕,卻又一樣的寒涼。因為李谛知道,他再也回不到阿母溫暖的懷抱。
就算往後年年千樹萬樹浮冰墜雪,也不會再有那樣一個梨花盛大的春天。
一滴眼淚墜落在白絹梨花的花蕊之上。
這年李谛八歲,卻已早早嘗遍人間至苦,生離又死别。
......
兩日後,昌甯寺來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那是位女子,她身上滿是血痕泥污,頭發因血垢而凝結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面容。滿身泥濘塵埃之中,隻能看出那一對深沉的眸子,不時閃爍着憎惡與憤恨的仇光。
慧無禅師為人慈悲,見這女子受傷不輕,遂請她暫居寺廟,自己為其醫治。慧無禅師剛将其安頓好,走出房門去取藥材時,那女子卻已跑了出去,不知所蹤。
“南無阿彌多婆夜——”偏殿中,李谛跪于如來佛前,閉目念着《往生咒》,“哆他伽多夜——”
他已跪了兩天兩夜,這樣小的孩子,眼裡卻盡是心身疲憊的血絲。
“砰!”偏殿的門被推開,寒風随之席卷而來,李谛因這寒意,不得已從咒文中分出神來,看向殿外。
那滿身泥污的女子望着李谛,她有一瞬間的怔神,片刻過後,淚如雨下。
她向李谛跪了下來,她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殿下。”
李谛不認得她,他隻啞着嗓子道:“我不是殿下。師父給我起了法名,我叫無着。”
佛家語,無着,無所羁絆,亦無所執着。
因此偌大天地間,心無拘束,來去自由。
“不、不!”那女子搖了搖頭,她站起來上前幾步,激動之下拉住了李谛的臂膀,“殿下,殿下,您不屬于這裡,也不會一輩子待在這裡,殿下!”
“殿下要記住——”那女子閃爍着的眼睛,緊緊盯着李谛,“您是大齊的嫡長子,是皇後娘娘唯一的孩子——”
“您應當是東宮儲君,當是這未來的天下之主!”
李谛後退了一步:“我不想做殿下,也不想做儲君,更不想做天下之主......你究竟是誰?”
眼淚将泥濘沖刷而下,那女子伸手抹去面容上的血垢,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來,那分明是皇後上官熹的貼身侍女——上官月!
“殿下不認得奴婢,沒有關系,奴婢是貼身侍奉皇後娘娘的人,不過一切都不重要,您隻需要記住,奴婢是代娘娘伸冤而來!”上官月說到此處,幾近咬牙切齒,李谛第一次見到如此觸目驚心的恨意。
“你......你說什麼?”
“殿下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您從小便被送到昌甯寺,與娘娘生生分離數載之久?為什麼您的父親,大齊的皇帝從未關心過您隻言片語?為什麼娘娘貴為大齊皇後,卻連見您一面都需小心翼翼?”
“為什麼殿下您的母族上官氏煊赫一時而今門可羅雀?您的舅舅上官溯為什麼戰死沙場、娘娘這般剛強的人卻又為何‘傷心’自盡!?”
一句又一句尖銳而飽含恨意的問題,仿若一下又一下振聾發聩的鳴鐘,震顫徘徊于李谛青稚的心間。
“殿下,您還太小,可若此時不說,便來不及了......”上官月緊緊握住了李谛的手,“奴婢會告訴您所有的一切,所有......”
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一朝揭開,痂痕之下卻仍是血肉淋漓的傷疤。原來傷痕從未痊愈,隻是有人用脂粉粉飾,用錦衣遮掩,到頭來已成了腐肉爛瘡。
李谛愈聽愈心驚,愈聽愈悲涼,愈聽愈憤怒,恨意在他的心中埋下了幼小的種子,那些恨意将以他的血肉為食,占據他的心靈,侵奪他的身軀,終有一日,那些恨意将破土而出,他也将淪為恨意的行屍走肉。
無着,無着,慧無大師早早料到,于是給他起名無着。他希望李谛能夠放下,可終究是事與願違。
正在此時,山下傳來一陣異動嘈雜之聲,上官月知道,那是前來捉拿自己的追兵。
“沒有時間了。”上官月咬了咬牙,隻能将最後的故事一言帶過,“殿下,你要記住,娘娘之死,與湘妃、與那東廠提督閻如風都脫不了幹系,而真正辜負娘娘的,便是高堂之上的那位陛下,他疑你、懼你、不過滿月便将你棄之不顧!他不是你的父親,而是與你不共戴天的仇敵!”
“你要記住他們,你要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無論是陛下,還是湘妃,還是閻如風,還是每一個落井下石作壁上觀的同謀者,你都要記住他們的面容,記住他們的罪孽,你要記住每一個仇敵的名字,記住每一滴上官氏與娘娘所流的鮮血!”
“你要記住,你是娘娘的孩子,你才是天下共主!”
兵甲碰撞之聲越來越近,幾乎已近殿外,上官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幹幹淨淨的包裹。
她全身都是傷痕血污,唯獨這個包裹幹幹淨淨。
上官月掀開包裹的錦帕,帕中放着的,乃是一隻長命鎖。
和田玉,蓮花紋,五彩絲。
上刻八字——“無病無憂,平安順遂”。
“這是娘娘自您出生那日起,便早早備下的長命鎖,可惜娘娘一直未有機會給您。”上官月輕柔地撫摸着那隻長命鎖,她輕輕地牽起五彩絲,将其系于李谛的脖頸間。
“我所說的話,終究隻是我的不甘。”上官月望着李谛,她伸手撫了撫李谛的面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有一瞬間,李谛幾乎從她身上看見了上官熹的影子,“娘娘從沒說過這些,娘娘想念您的時候,隻時常念着一句話——”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娘娘去了,我也要随娘娘去了,我們都不能陪伴殿下了。往後的路太長,太寂寞,但您終究是得一個人走。但願有同心戮力者能與您相伴,但願您也能尋到心心相印之人——”
上官月松了口氣,她似乎要把心中的郁結、不甘,把那折磨得她幾乎不成人形的恨意全部吐散出來,遺留在這污濁的人間。
“殿下,您要長命百歲。”
“砰!”殿門被沖撞開來,甲胄之士持刀提劍,在佛前貿然行兇。
一陣巨大的無力感與惶然包裹着李谛,他緊緊拉住上官月的手,不住地搖着頭:“不要、不要......”
上官月笑着,她笑得溫柔,卻毅然決然掙脫了李谛的手。
下一刻,她從袖中拿出匕首,轉眼之間寒刃出鞘,匕首已抵在她的脖頸之間。
上官月看着那些将自己緊緊包圍的兵胄,看着那些森寒的刀劍,她卻并不覺得害怕。
外頭的日頭極好,是冬日裡難得的晴天,許多年前的某一日,也有那樣好的陽光,那時的上官月還沒有名字,她就如同現在一樣,滿身贓污地蜷縮在街邊,忍受着饑餓與寒冷的折磨。
大雪落了下來,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可下一秒,一件溫暖的皮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驚詫地擡頭,卻見一個女孩撐着傘,對自己伸出了手。
那時的上官熹背後是萬丈陽光,她笑着對自己說:“天太冷了,你跟我回家吧。”
回家,回家,從此一個滿身污濁、無依無靠的乞兒,就這樣有了家,有了名字,從此世上便多了一個上官月。
時隔多年,上官月看着那樣好的陽光,她似乎又看見了上官熹的身影,她似乎正像從前那樣對自己伸出手來,笑着說道:“阿月,我們回家吧。”
上官月笑了,她笑得開心,笑得開懷,像是要把一切煩惱與憂愁都忘卻。
她對着那天光萬丈,輕輕地點了點頭。
下一刻刀刃劃過脖頸,生命逐漸流逝,她似乎聽見耳畔李谛的一聲哀吼,可她的眼前逐漸模糊,萬事萬物都逐漸消散。
閉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刻,溫暖的陽光包裹了她,上官月含笑心道:
等一等我,阿姐,我們......回家......
......
“如來佛前,她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李谛的眼睛被如水的月色照得晶瑩,像是些微淚光,可很快又消失不見,又或許隻是小春看錯了,“我從此再也念不下去那些佛經,再也無法安心去拜那漫天神佛。”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别離、五陰盛,人生八苦,隻需嘗得一樣,便再也不得安甯。我才知道,這世上最鋒利、最足以緻人死地的武器不是利刃長劍,而是恨。”
“生恨則造業,毀滅他人,亦毀滅自己。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瘋魔了。”
“自八歲起,我心中便有了恨。直至我十四歲回宮,其間、其後多少陰謀機關算盡,多少背叛忘恩負義,我見過太多的人心,最後隻覺得惡心。”
李谛拿起神道碑前的那枝梨花,在手中端詳了片刻:“我可以容忍很多的罪孽,但是小春,你知道我最讨厭的是什麼嗎?”
一瞬間,一股寒意自小春脊背竄起。
他的直覺沒有錯,因為下一秒李谛便從那悲傷而惘然的情感中脫身而出,梨花被他踩在腳下,匕首從袖中出鞘,森寒的刀尖狠狠抵上了小春的心髒,皮肉滲出的血順着刀尖墜落在地。
那方才還如水般沉靜的眼睛,轉瞬之間卻滿是癫狂。
黑夜之中,李谛的唇珠卻越發殷紅,他唇角一彎,便蓦地流露出些許詭秘來:“我最讨厭别人騙我。”
“小春,你又是為什麼,要來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