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記得那樣的滋味,記得清清楚楚。
尊嚴被踐踏,或者說真到了快餓死的時候,人是連尊嚴都沒有的。
一夕天翻地覆,命運輪轉,他一身華服行走在京城之中,竟有人谄媚地彎下腰,稱他一聲“大人”。
人總是這樣的,總願意錦上添花,所以雪中送炭才最難得。
小春一言不發掠過獻媚的人,他獨自信步,摩挲着懸挂在腰側的那枚玉佩。
謝清之贈給他的玉佩。
往昔種種湧上心頭,這位将将二十歲的青年竟在此刻,深覺人世滄桑。
“喑——”一聲馬嘶響起,小春蓦地擡頭,卻見一個販子牽着一匹白馬,在市井中叫賣。
“西域白馬,日行千裡,隻待伯樂!”販子高聲叫賣,卻見一個穿着顯赫的貴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大人,您看看這匹白馬,這可是萬裡挑一的千裡馬呀!”販子堆笑道。
小春伸手撫了撫那匹白馬的鬃毛,它昂首闊步,當真是威風凜凜。
“如果我也有了一匹白馬,是不是就能像那些大俠一樣,除惡揚善、快意恩仇?”
李不孤在萬劍谷中無意間提起的一句話,卻在此刻回響在小春的心頭。
“多少錢?”小春問着那販子。
“千裡馬有價無市......”販子眼珠一轉,“二百兩,小的就割愛了。”
“你倒是口氣挺大。”小春摸爬滾打這些年,怎會不知這販子坐地起價,“八十兩,已是高于市價許多了。”
販子本想辯駁,可他眼睛一瞥,便瞥到了小春腰側的佩劍。
“這......”小販終是松了口,“行吧,小的就算吃些虧,八十兩成交,這匹白馬就當孝敬您了。”
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有了一身行頭,做什麼事都方便。
小春搖了搖頭,銀貨兩訖,牽馬便走。
“嘩啦——”北風驟起,一朵雪花飄落在小春的眼睫上。
小春擡起頭來,見浮雲蔽日,狂風驟起,雪花飄落蒼穹,落下了永熙二十九年第一場大雪。
越來越多的雪花飄落,疾如鵝毛,小春并未撐傘,任憑雪落成白頭。
昔年的小春害怕這樣的雪天,因為太冷,他怕自己凍死在隆冬時節。
如今的小春輕裘在身,他本不懼嚴寒,可他還是覺得冷。
那是他心中愈發冷冽的堅冰。
霜雪封心者,竟是望春人。
京師的冬天到了,連綿的大雪将會無窮無盡地飄搖。
他什麼時候才能等來,他期盼了一生的,那個春天呢?
......
“殿下。”近侍走到李不孤身邊,“那位新晉的千戶大人說有一物贈您,在宮外京郊原野。”
“是小春。”李不孤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飛快地換了一身精心挑選的衣衫,更襯得李不孤越發俊朗,他乘馬而去,生怕小春等急了,可當他到了京郊原野,卻不見小春的身影。
在那裡等待着他的,隻有一匹昂首的白馬。
李不孤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凝視那白馬良久,最終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
他年幼的時候,晏花時常哄着他,為他唱一首江南歌謠,李不孤記得清清楚楚,那首歌謠是那樣唱的——
“城門城門有幾丈高?三十六丈高。”李不孤輕哼着。
“騎白馬,帶把刀,城門底下走一遭。”
李不孤略微沙啞的聲音好像與小兒稚語重合在了一起,多年前的晏花時柔聲笑問:“城門城門有幾丈高啊?”
年幼的李不孤就等不及地咯噔咯噔笑起來:“三十六丈高!”
“騎白馬啊,帶把刀,城門底下呀,走一遭......”
可是騎着高頭大馬,身配寶刀長劍的郎君,終究還是回不到三十六丈高的城門了。
縱他此時終于有了一匹魂牽夢萦的白馬,也終究追不上那年跌跌撞撞,無憂無慮的李不孤了。
李不孤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歌謠,唱到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他撫摸着白馬的鬃毛,揮刀斬斷了束縛着它的缰繩。
白馬回望李不孤一眼,而李不孤拍了拍它的脊背。
李不孤苦澀笑道:“我這一生困囿深宮,難得解脫,你便浪迹天涯,代我逍遙,看遍人世吧。”
那白馬蹭了蹭李不孤的臉頰,而後轉頭望着無邊無際的原野。
它終于邁開馬蹄,向那自由的遠方飛奔而去,而李不孤站在原地。
他笑了。
他仿佛看見白馬上坐着一個人影,而那個人也正回頭望着他。
那是年幼的李不孤。
那孩子笑啊,呼喊啊,他要乘着白馬去闖蕩江湖!
而如今的三皇子李不孤笑着向他揮手。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
“北海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