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濤沉吟片刻,終是澄清道:“此事責任卻在我們......俞軍師,有一事我還未來得及同你細說,今日既然話說到此,不妨一并說來。”
“付将軍請講。”俞連決擡手請道。
“咱們陝南義軍起兵之時,軍中将士盡是農家子弟,純善質樸不必多言。後來軍隊募兵,倘若有生意破産、良善豪紳、良知小吏欲加入我軍,我軍也大開方便之門,盡管如此,我陝南義軍兵力也不過五千有餘,糧草兵戈更是匮乏,難以攻占陝西重鎮。”付濤一邊講着,一邊沉沉歎了口氣。
“将軍困境,在下知之。”俞連決道。
“俞軍師是明眼人。”付濤道,“為大勢所限,我不得不接納一些......一些先前不願接納的人入義軍之中......”
“付将軍是說當地豪族?”俞連決擺了擺手道,“倘若他們願洗心革面,獻出家儲田地,也算是一大助力,可吸納入義軍之中,倘若仍不改舊俗,即需以手段鎮壓之,我想付将軍比我明白。”
可付濤聽了仍是惴惴,他終是下定決心,将情況全盤托出:“不,俞軍師,不止當地豪族,還有......山匪。”
“綠林英雄亦是友軍......”俞連決的話還未說完,便被付濤沉聲打斷:“是土匪,殺人越貨的土匪。”
此言一出,俞連決當即一怔,過了良久,俞連決才出言打破甯靜:“殘害百姓的土匪,原是我們的敵人。”
“那是盤桓在陝南勢力最大的一夥山匪,他們各個山頭連橫交錯,勢力與我陝南義軍旗鼓相當。”付濤微微低下頭來,避開俞連決目光的審視,“不吸納他們,他們便會同官府來剿滅我們,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可......”俞連決再也沉不下氣了,他還想說些什麼,可戰帳外一道響亮而粗蠻的聲音卻驟然響起,打斷了俞連決的話——
“嚴将軍是在這個戰帳中吧?我就我說他娘的沒說錯嘛!”
“唰!”帳簾被一隻黑鐵一般的大手打到一旁,一個皮肉虬勁幾若隆起群山的高大漢子毫無禮節地走入戰帳中,他大大咧咧地掃視一圈,當目光觸及到嚴鈞時,才驚訝似的向嚴鈞拱了拱手:“您就是嚴将軍吧,我仰慕您已久了,啊哈哈哈哈!”
另一個賊眉鼠目,細瘦如杆的人也跟在那漢子的身後走了進來,他徑直擡手在那漢子的後腦上給了個爆栗:“懂不懂禮數,拱手?你以為是咱們山寨,快給嚴将軍跪下!”
那賊眉鼠目的人說着便拉着如山的漢子朝嚴鈞跪了下來,還分外殷勤地磕了個頭,嚴鈞随是将軍,可他一待俞連決如同恩師摯友,二待軍中将士猶如兄弟,故太平軍中并未有什麼下跪之禮,嚴鈞一時受寵若驚,忙請他們二人起來,問他們的名姓。
那山一般的漢子答道:“我是熊寬,原西山寨當家,咱們軍中的副統領。”
那賊眉鼠目的瘦子答道:“回将軍,卑職陳壽,原東山寨當家,也是陝南軍中的副統領。”
付濤見二人谄媚之狀,不禁冷笑一聲,神情鄙夷,而嚴鈞卻點了點頭道:“二位兄弟不必客氣,在我們太平軍中,沒有下跪磕頭的事。”
熊寬撓撓腦袋不知如何應答,陳壽卻眯着一雙窄眼笑道:“将軍此言差矣,軍中或無這樣的禮,可王府、皇宮卻有這樣的禮啊。”
此言一出,俞連決向來從容溫和的眼神當即如寒刀一般射向陳壽,他沉聲問道:“陳副統領是什麼意思?”
陳壽掃了俞連決一眼,便輕蔑地收回了目光,他隻朝着嚴鈞獻媚道:“卑職的意思是,嚴将軍威名赫赫,名震天下,何不趁勢稱王,号令群雄?”
嚴鈞的眼中掠過莫名的閃光,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以至于喉結都因激動而微微滾動,可他的理智終于還是占了上風:“可先生說過,我等義軍乃為百姓奪天下,故廣收人心,倘若稱王,便是以奸賊之名謀朝篡位,人心向背,到底不是件簡單的事......”
俞連決看着嚴鈞,他将将安下些心來,可陳壽卻做出一副訝然的模樣,驚道:“俞軍師此言差矣!何謂謀朝篡位?大齊命數已盡,嚴将軍天命所歸,不稱王才是逆天而行!嚴将軍謙遜,故不欲出頭,可若有宵小之輩謂将軍威望不足服衆,方不敢稱王,将軍又将陷入何等境地?将軍又該如何廣召義兵,統領群雄?”
熊寬連聲附和:“正是!正是!”
嚴鈞在思考,他的目光與俞連決的雙目悄然對上,可嚴鈞卻倏忽之間避開了俞連決的目光。
烏雲漸漸籠罩心頭,俞連決前所未有地嚴聲斥道:“胡言亂語!有識者皆知,若欲立不世之功,當緩稱王,倘若為一時風頭自立為王,且不說失了民心,常言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副統領豈非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陳壽冷笑一聲,他還要反駁俞連決,可嚴鈞卻止住了他們二人間的争吵:“陳副統領忠心可鑒,然而稱王一事,還是暫緩為上,多謝副統領好意。”
“嚴将軍既有計劃,我等便不獻愚策了。”陳壽恭恭敬敬地向嚴鈞彎了彎腰,可他下一句又道,“隻是嚴将軍身邊的這位俞軍師,将軍面前負氣言語,不知是失禮,還是......沒将将軍放在眼中呢?”
熊寬再次附和道:“問你呢,軍師。”
他們二人出現這短短時間,俞連決幾乎破功,他實在對這二人的谄媚無恥感到惡心至極。
“俞先生乃是我的老師。”嚴鈞有些嚴肅道,“還請二位莫要如此說。”
嚴鈞雖然被那二人的稱王之議捧得有些飄然,可到底還是信任俞連決,俞連決聽聞此言,他起伏的心緒才微微平緩下來。
付濤無可奈何地看了俞連決一眼,他朝俞連決使了個眼色,俞連決明白他的意思。
付濤是想說,看吧,這兩個禍害。俞連決感同身受,深惡痛絕。
陳壽和熊寬一時有些語塞,他們又待了一些功夫,說了些奉承嚴鈞的話,才依依不舍似的走出了戰帳。
而俞連決第一次用這般厭惡的目光,看着二人離去的背影。
這兩個人絕不能留在嚴鈞的身邊,他們會消磨嚴鈞身上所有的帝王之氣。
他們也絕不能留在軍中,因為他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搖動軍心。
不能留,俞連決握緊了背在身後的手。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