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前。
受人之托,三相禅師心中惴惴,表面上卻一副高人作态,向内侍合掌道:“凡請通報一聲。”
内侍自然認得他,永熙帝崇佛向道,三相禅師、道虛真人這些弄玄做虛的人也跟水漲船高,成了第一流的紅人,内侍自然笑着應下,急忙前去通報。
可就在内侍前去通報的路上,他的頂頭上司劉福卻與他迎頭撞見。
“去做什麼?”劉福問道。
“回公公,三相禅師求見聖上,奴才為他通報一聲。”内侍小心着答道。
“三相禅師......”劉福不明白三相此次的來意,他隻揮了揮手,“你先下去,聖上此時沒空見他,咱家親自與他去說。”
劉福都發話了,内侍怎敢反駁,他隻得低着頭退到一邊:“是,公公。”
乾清宮外三相還在等着内侍通傳,可他沒等來永熙帝召見他的消息,反而等來了那笑容滿面的劉福。
“劉公公。”三相禅師對着劉福合掌一拜。
“三相禅師。”劉福也笑眯着眼睛回了一禮,“不知大師此來有何指教啊?”
“不敢、不敢。”三相禅師連聲道,“隻是近來夢魂交感,佛賜真言,欲将佛陀之意禀明聖上。”
“哦?”劉福狹小的眼中掠過一絲暗色,“不知咱家是否有這個機緣能聆聽佛音呢?”
三相禅師怎會不知道劉福的意思呢?一個是假佛陀,一個是真小人,性情相投話語投機,二人隻言片語之間,便要将聖意揣摩得明明白白。
“劉公公是有緣之人。”三相禅師“阿彌陀佛”一聲,“夢中所感乃為:西行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患及衆生。”
和親公主,西行之人,三相禅師的偈語再明白不過了。
劉福聽得清楚,表面上卻做出一副為難的神色來:“這......”
三相禅師心中一緊,他不知内情,隻是受小春所托前來面聖,此時劉福面色一變,他也跟着愈發緊張起來:“可是有何不當之處,公公還請明言。”
“三相禅師久跪佛前,與佛陀的機緣自然不是我等俗人可及,隻是咱家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劉福含含糊糊地吞吐着,這更叫三相坐立難安了。
“公公但說無妨!”三相急道。
“這佛啊,有天上佛,也有地上佛。”劉福的眼神驟然一變,“不知三相禅師是跪這天上佛,還是跪這地上佛啊?”
一滴冷汗滑過額頭,三相看着劉福明明還算親切和藹的神色,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他嘴唇嚅動着,良久才出聲道:“佛堂中跪天上佛,皇殿下跪地上佛,天上地下......皆是佛。”
劉福看着三相,突然間大笑起來:“哈哈哈,三相禅師果真修為不淺呐,既然大師告訴了我佛音真谛,那我也告訴大師一言——”
“天上佛不管地上佛,您的佛音,還是藏在魂夢中吧。”劉福抱手而立,“今時今日的陛下,不會想聽這般佛音的。”
三相蓦地一滞,他手中佛珠都在簌簌顫抖。
他在猶豫、思索,一邊是小春給他的滿堂珠玉,一邊是劉福給他的逆耳忠告。
就在他垂眸沉思之際,一個翩跹的人影卻經過了三相的身側。
劉福沒有再管三相禅師了,他笑着向來人迎了上去:“公主殿下——”
“陛下正在殿中呢,您要見陛下的話,那可趕巧了。”
李無邪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她仰頭看着乾清宮的巍峨鬥拱,又擡頭看了看被密布烏雲遮擋住的陰沉蒼穹,而後終于深吸了一口氣,向那世間權力的至高無上之地,沉重而緩慢地走去。
堂皇的大殿中隻零星點着幾盞燈火,永熙帝命人不要點太多燭火,他說自己頭暈,可他自己心裡最清楚,他那是因為不安與心虛。
搖曳的火光映照在李無邪的臉上,将李無邪的面容照得明明滅滅,那位最天真、良善的公主,她本該一直無憂無慮地笑着,可在那燭火的照耀下,她竟有幾分悲涼顔色。
“父皇。”李無邪很輕地喚了永熙帝一聲。
“無邪,你有什麼事想說嗎?”永熙帝微擡了擡眼睛,卻沒敢看李無邪一眼。
李無邪望着皇位上的永熙帝,那雙明亮的眼中流露出些許洞明的苦澀:“不是父皇讓我來見您的嗎?我聽見的談話和消息,是您想讓我聽見的吧。”
她不是不懂,相反,她早就将這宮中的人心看得明明白白。
陰謀詭計、機關算盡、人心涼薄,她無力去管便幹脆兩耳不聞,獨善其身也算明智。
可這宮裡是沒有獨善其身的,一灘渾水裡,連非黑即白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