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煊猝然擡頭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一個公子...也很體面華貴的公子過來,接的阮大夫,想來,也是老劉頭去送的,很安全,那條路他都走了不知道多少次...”
後頭的話崔煊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公子?
體面的華貴的公子,崔煊能想到的人隻有一個,便是李昉。
雖然他覺得,阮慕并不會同他離開,可是此刻,内心卻湧起了一股極大的惶恐和不安,萬一呢,假若呢?
她會否厭煩了現在的日子,會否不想面對那些無謂的話語,會否覺得累了,會否不想再見他?
她和李昉有許多的話說,她并沒有抗拒李昉的接近,是不是,其實她是可以接受他的?
倘若她願意同李昉一起離開,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崔煊就覺得自己心口似乎都在抽疼。
不,不是的。
他想起昨夜阮慕的話,他是憐愛嗎,是同情嗎,是想要補償嗎?
對,沒錯,這都有。
可是,這并不妨礙他真的喜愛于她,在愛裡面,有虧欠有愧疚,為什麼又可不可以呢?
他為什麼要把感情分析得那樣透徹,好似愛裡頭摻雜了愧疚和補償那便是不合理的,不純粹的,可那,依舊是愛啊。
崔煊的心潮激動起來。
活了二十多載,他從未有過此刻這般的激動。
“嬸子,勞煩您,我要立刻出發。”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馬車又重現在山道上疾馳。
崔煊無數次撩開車簾。
因着他讓車夫用最快的速度,所以颠簸便十分厲害,崔煊忍耐着胸口的不适,然後便又想起,從前她也曾和她一起共乘。
那時候,他記得,車上會有淡淡的,叫他并不厭惡的味道,那時候,即便路途遙遠,即便有些颠簸,他甚至都能在車上靜心看書。
崔煊着才想起,好似,從她離開後,他就再沒有聞到過那樣的味道。
母親的驚夢,也是在她離開後,變得愈發嚴重了些,從前都說是那魏大夫的功勞,可是自她離開,魏大夫好似就不頂用了。
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原來她是會醫術的,所以并未往這上頭去想。
可是現在細細想來,她會在他身邊,默默用盡自己的方法對他好,那麼對母親呢,她又怎不會?
可是,那些默默地付出,卻從不曾被看見,更何談感激?
反而,她的功勞,都被算到了旁人的身上,而她自己,卻在府裡并不被待見。
母親不喜他,長姐也不喜。
在他不在的日子裡,她又受到了多少冷言冷語和區别對待?
而他...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在的。
其實,他不在興許還好些,他在,反而卻從不去她房裡,隻在新婚那日,他勉強行過禮後便草草結束,伺候的許多許多時間,都未在踏入她房裡。
會不會,其實連下人,都能磋磨她,看不起她。
崔煊越想,心口便越寒,因為答案顯而易見,有的,是有的。
那時候,他不是就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嗎?
崔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對她不住,可是卻不知道,他所虧欠的,竟然那樣多,多到,他心疼,心疼過去的那個她。
那個因為一時好心,卻踏入泥潭的她。
世人都說,崔煊幾代清名,書香門第,可其實呢,竟在背後這樣欺負一個弱女子,一個有恩于他的弱女子。
在他紛亂的思緒中,倒是很快,就已經到了建邺。
崔煊幾乎一刻不停地前往保安堂,可是裡頭的夥計卻出來道,“阮大夫并未回來。”
崔煊擰眉,不應當的,她比他要更早出發,那便是沒有回藥堂,而是回家麼?
崔煊又立刻前往她的小院子,門上卻已經落了鎖。
裡頭沒有人影,便是之前的錢嬸子,也是不在的。
崔煊站在門口,又看了幾刻,最終依舊沒有聲息,崔煊歎了口氣,剛準備邁開腳步,前頭倒是過來了幾個人。
崔煊本不在意,可是“阮大夫”三個字卻飄了過來。
“阮大夫還不在?”
“這些日子,是去外頭義診了。”
旁邊的人就“呵”了一聲,“怕不是躲出去了,外頭現在可是說什麼的都有。”
“不會說話就閉嘴,在這兒這麼久,阮大夫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說話的人似乎是這裡的鄰居,剛說完,就被自家的老婆子給罵了一頓。
崔煊蜷起的手指緩慢松開。
想來,她應當是還沒回來,沒回來更好,這樣的風言風語是...
“不過啊,你來晚了,阮大夫方才回來過,說是要出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是去找旁的大夫看吧。”
來看病的人十分糾結,“可是...我..沒那麼多...”
“唉,這年頭啊,沒錢...也隻有一個阮大夫,才能叫窮人看得起病,可是你瞧,外頭那些個聲音,若是将阮大夫給逼走了,咱們這些人啊,日後....”
那病人唉聲歎氣地走了。
等瞧不見人影了,那老婦人才幽幽地開口,“怕是....已經走了。”
“方才啊,陪同阮大夫回來的,就是一個年輕男子。”老婦人是怕這話又給傳開了,這才沒說。
這年頭,這世道,一個和離後的女人,總是格外艱難些。
老婦人歎着氣就往自家走了。
崔煊愣在那裡,半晌都有些失神。
他猝然回頭,目光鋒銳地看向那甯和的小院,可裡頭,安靜異常,沒有一丁點的動靜。
她...去了哪裡?
她...歸期不定?
崔煊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等他思緒漸漸清晰的時候,人已經在大街上。
人頭攢動,可他卻覺得格外空虛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