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夫人一貫敬佛,鬼神之說笃信得很。方才,她之所以無視手繩鞭,是因為擡棺之事還沒有發生,腳夫也還沒被掀出靈堂。如今,種種怪象撞在一起,想不害怕都難。加之奇奇冰冷的眸子,駭人的眼神,主母夫人腳軟心驚,暈晃晃栽了過去。
當家主母暈倒了,海棠苑一陣轟亂,吵嚷不休。不知誰喊出一句“奇奇鬼上身”的話,一衆侍仆,加上那四個腳夫,通通拔腿跑了出去。秦子琭背上主母夫人,原想過來說些什麼,奈何奇奇将我擋着,一步也不許他靠近。秦子琭無法,隻好擱下一句對不起,轉身離開了。
等人散幹淨了,奇奇躺倒在地,一睡不醒。
我跪伏下來,摸她的額,拍她的臉蛋:“奇奇,奇奇!”
這時,有聲音道:“我方才附在她身上,使她承受了太大的負荷,一時疲累才會暈倒。睡一會兒就是了,無大礙的。”
我摟着奇奇,不禁顫了一顫。
那聲又道:“你不看看我嗎?”
我恍了恍神,一回頭,便見庭中站着镂冠束發的男人,赤衣袍上繡着幾片蓮花瓣,青絲微動在風裡,一雙眸子深炯如炬。
這瞬間,我忽然覺得,腦海中似有個影子在說話。說的是,我心悅你,我心悅你,我心悅你,我心悅你……
“你,你不是兩年前那個……”
“我是紅紅。”
“是帶我去黃泉的紅紅嗎?”
“嗯。”
“是幫我療傷的紅紅嗎?”
“嗯。”
“是畫畫的紅紅嗎?”
“嗯。”
方才主母夫人耀武揚威的時候,我一直包着眼淚。這會兒鼻子一酸,心頭一悸,再也包不住了。我飛撲過去,一把将他摟住,哭得悲天跄地:“紅紅,他們欺負我!”
他一隻手圈過來,輕撫了撫我的頭:“紅紅不是把他們趕走了嗎?”
我将他摟得更緊,哭腔也更大了:“他們說娘親是不祥之物,說娘親是惡靈,還要把娘親擡到荒野去。我一直很聽話,很乖很守規矩,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啊!”
他圈我的手,似用力了些:“别哭了……”
我扒着他的衣裳,抽抽噎噎:“我……我忍不住。”
他低垂着眉眼,緩緩道:“剛才不是忍得很好麼?”
我仰高脖子,對上他深幽的眼睛:“因為剛才,紅紅不在。”
他頓了頓:“我不在你便不哭,我在你便哭,是何道理?”
我扒緊他衣裳,生怕跑了:“對欺負自己的人哭,隻能換來對方的輕蔑。對保護自己的人哭,可以換來摸摸頭和抱抱。”
他似是被這番言論驚住了,兀自呆愣好一會兒,才道:“如此厚臉皮的話,誰教你的?”
我道:“如此厚臉皮的話,當然是厚臉皮的人自個兒悟出來的。”
這回,他沉了很久:“哭隻是手段,在我面前,你不需要用手段。”
我雖不識字,卻也深知,“手段”一詞并不算個好詞。于是,我停住哭腔,癟了一癟,默默地松手了。
忽然,他蹲下來,食指在我腦門上一點:“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哭,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我心裡像裂開一條縫,縫隙中刺入陽光,暖烘烘的:“紅紅,我想要,我想要……”
不等他說話,我側身,往後指了指:“我想要你幫我把奇奇擡進屋去,可以不?”
他輕惋一口氣,走過去,俯下身,很輕松地将奇奇扛上肩頭。穿過幾棵樹,幾壇花,沿我所指的方向踏了進去。那裡本是奇奇與馮姨共同居住的地方,可方才,馮姨跑走了,且看她吓到蒼白的樣子,我估計,她不大可能回來了。
我轉身跑進靈堂,将昨夜那件玄青色的水蓮披風取出來。這時,他已安置好奇奇,倚身在門檐下等我。
我将披風遞過去,他低眉望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我指了指披風上的蓮花瓣紋:“因為,披風上有蓮花瓣。”
他目光微漾,我接着道:“紅紅昨夜給我的羹湯裡浮着蓮花瓣,紅紅的衣裳繡着蓮花瓣,紅紅贈我的孝裙也有蓮花瓣。嗯……你很喜歡蓮花?”
他将披風拂繞至身後,攏上肩,輕輕道:“談不上喜歡,隻是刻在骨子裡,忘不掉。”
我反複斟酌着這句話:“刻在骨子裡的意思是,比喜歡更喜歡?”
我說這話的時候,他剛給披風打上結,手裡的動作僵了一僵:“是啊,比喜歡更喜歡。我愛那朵蓮,想把她拘在身邊,可她不肯。後來,蓮花便凋謝了。”
鬼使神差,我牽住他的手:“沒關系,花謝花開終有時,今年花謝了,等到明年花開的時候,它就活過來了。”
他埋頭,指尖收緊:“可她……她還會待在我身邊嗎?”
我道:“植物雖然不像人一般會說話,也不像動物一般會吵會鬧,可植物也有生命,也有感情。隻是它們不會動,不會發出聲音,沒有辦法表達而已。我相信,紅紅的那朵蓮一定很舍不得紅紅,它枯萎的時候,一定很難過很難過。”
說完,我甚佩服自己。一個失去母親的人,一個連母親容身之處都無法決定的人,竟也有耐心去安慰别人。
他凝滞道:“花枯萎的時候,我也很難過,難過得快要死了。我甚至想,隻要她能活過來,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說完,他蹲下來,沖我笑了一笑:“還好,花又開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紅紅他,似乎對蓮花癡迷到入骨入魔的地步。蓮癡兩個字,形容他正合适。
忽然,庭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秦子琭,一回頭,來的卻是柳無殃。
我忙将蓮癡推入房中,噓一聲,掩上門:“紅紅,你别說話,别出聲,被他看見這兒多個男人我就不好解釋了。”
今日,柳無殃穿一身藏青色絲織袍,胸前繡着精緻的五瓣竹,既清雅又好看。
我向他伏了伏禮,雙目依舊紅腫:“拜見姑爺,昨日兇徒來犯險些連累姑爺,不知姑爺好些沒有?”
柳無殃一路跑來,臉頰生汗,氣喘籲籲:“我沒事,隻是被手刀劈了後頸,醒來有些暈乎乎的,現在都好了。倒是你,聽說二夫人去了,方才海棠苑還鬧了一場,委屈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埋頭不語。
柳無殃又道:“我知道,你想将二夫人葬入秦家祖墳,我也知道,子玥的母親不同意這樁事。其實,你該來找我,雖說殓葬乃宗祠家事,可我也不算外人。況且,柳家與秦家交好,隻要我提一句,嶽丈是不會反對的。”
我一激靈,仰頭看着他:“真……真的可以嗎?”
柳無殃忽然站近一步,埋下頭,将我逼到門闆上靠着:“子暮,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你大可再考慮考慮。隻要你答應及笄後入柳府為妾,二夫人殓葬之事便交給我,我保證,一定讓你娘風風光光葬入秦家祖墳。”
呃,好奇怪,背後突然涼飕飕的。
我默了默,再開口時,眸子裡透出不容撼動的堅決:“姑爺說得很有道理,但,子暮不能答應。娘親生前有言,甯做百姓妻,莫為王侯妾。别說納妾的是姑爺,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幹。”
柳無殃臉色一僵:“甯做百姓妻?百姓可以給你什麼?貧賤夫妻百事哀,百姓可以助你娘入祖墳嗎?你以為,做乞丐的正妻強過做皇帝的妃妾?隻要選對人,做妾同樣可以高人一等,你又何必固執?”
我依舊堅決:“子暮生來固執,答應過娘親的,絕不反悔。”
柳無殃悶了悶,聲沉沉的,淡淡的:“二夫人喪葬未定,你一點兒也不為她的身後事考慮,可知不孝?”
“怎麼着,利誘不成改威逼?滿口孝啊孝的,不就是想讓人家給你當妾嗎,你說你虛僞不?”司徒星坐在牆垣上,一邊灌酒,一邊拿鄙夷的眼神看柳無殃。
司徒星追着霍相君離開後,我便再也沒見過他。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兒。我沒忍住多看了兩眼,這“兩眼”落在柳無殃眼中,卻成了另外一種含義。
柳無殃沉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秦家府邸?”
司徒星躍下牆垣,晃了晃手裡的酒壺,悠哉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丫頭是我家那位的童養媳。”
我身子一抖,險些栽下去。
柳無殃看了看一臉懵的我,又看了看眉宇挑笑的司徒星:“童養媳?秦家從未提過這種事。”
司徒星懶懶道:“我家那位的事,輪得到秦家做主?你也别來撬牆角,守着家裡的小嬌妻就行了,做人要惜福,知道不?”
柳無殃怔了怔,臉色鐵青:“子暮,他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