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柳無殃出事的時候,國相大人正與國君陛下飲茶弈棋,信報急急趕來,如實禀明劫親之經過。他向陛下請退,騎上快馬,即刻趕回國相府。
到時,大夫正從房裡出來,秦子玥随行一側。
她伏禮,淺喚了一聲父親。國相似沒聽見,直接與大夫道:“殃兒怎樣?”
大夫揖身道:“少公子撞上房柱,頭部震蕩略有損傷,故而昏迷。震蕩并不嚴重,不多時便會醒轉。但,少公子額角上的那道傷,可能會留疤。”
國相松一口氣:“無性命之虞便好,煩請大夫多住兩日,等殃兒好轉,我必奉以厚禮。”
說罷,國相喚來家仆,将大夫安置于客院。秦子玥急忙道:“父親,我真不知道那些劫親的是怎麼回事。”
國相肅目:“父親自然信你,可她畢竟是殃兒要納的妾,等殃兒醒了,此事必須有個交代。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得給我回來,否則,父親隻好去秦府要人了。”
說罷,他轉身,揚長而去。
秦子玥臉涮白,身子打個晃,險些跌下去:“那個庶出女,這下可給秦家惹大麻煩了。”
一旁的侍女攙上來:“隻要少公子無礙,再大的麻煩能大到哪兒去呢?少公子那兒有人守着,奴婢扶您休息去吧。”
此刻,柳無殃休養的房間裡,段臻倚靠在門闆上,透過門縫望着遠去的秦子玥和侍女,又回眸望了望倒地不醒的家仆,挑唇,勾一抹玩味的笑。
段臻手捧一隻碧色錦囊,錦囊中道:“我要是扶青,一定殺了他。”
段臻低眉,望着那隻錦囊:“他死了,秦家會很麻煩,秦家麻煩,秦子暮就會麻煩。”
錦囊中:“所以,師父才選中柳無殃?”
段臻:“何意?”
錦囊中:“師父何必明知故問呢,徒兒要的隻是一具四肢健全的身子,可以是柳無殃,也可以是别人。您偏偏選中柳無殃,不就是因為,您的目的和扶青截然相反嗎?扶青不想讓秦子暮麻煩,所以放過柳無殃。您巴不得制造麻煩,所以柳無殃必須死。”
段臻冷漠了些:“一把刀,自然越鋒利越好。可這把刀太聰明了,用刀的人會很苦惱。”
錦囊中笑出聲來,笑得邪魅而又狠厲:“師父放心,徒兒這把刀隻會在扶青身上聰明,其他的,徒兒不感興趣。這具身子還不錯,徒兒便收下了,多謝師父。”
段臻攤開掌,從柳無殃體内扯出一道清透如水的淺光,并将淺光攥在手裡,捏碎了。
錦囊中,那聲故作驚歎:“哇,天帝親封的迦山晔陽君不但奪了活人的魂魄,還将魂魄捏碎了。最要緊的是,魔君放了他,您殺了他,傳出去,恐怕别人都不信呢。”
段臻道:“少在這兒耍嘴皮子,我們該走了,晚些時候再來。”
錦囊中不悅:“還要等?我在這破錦囊裡可待夠了。”
段臻撫了撫錦囊上的刺繡雲紋:“你現在附體離開,隻會讓人以為柳無殃失蹤了,那我選他還有什麼意義?我們得等,等這些侍仆醒過來,再借他們的口把死訊傳出去。你想想,兒子的屍身就在面前,做爹的親眼看着,親手抱着,才會痛苦絕望,才會有恨有憤怒。否則,還怎麼給秦家添麻煩?”
錦囊中默了一默,再開口時,聲有些怅然:“兒子?爹?好吧,我就給他們時間,讓這個做爹的,抱着兒子痛痛快快哭一回,哭最後一回。師父,徒兒我還是很善解人意的吧?”
段臻嗤笑道:“是啊,你比你父親善解人意多了。”
錦囊中,低狠道:“師父若能少提他幾回,徒兒也可多善解人意幾回。”
段臻沉着聲,慢悠悠道:“那就看徒兒你,能為師父做多重分量的事了。”
風聲陣陣,雲霧渺渺。
我在某人懷裡靠着,昏昏欲睡:“紅紅,我們去哪?”
耳畔是他的聲,很輕很溫柔:“暮暮困了嗎?”
我圈着他的頸,手沒勁兒了滑下來,攀着他的肩,手沒勁兒了又滑下來,像灘泥一樣,軟巴巴的:“有點。”
他盤坐下來,以腿為枕,将我擱在雲上:“這樣會不會舒服些?”
我嗯了一聲,又道:“沒紅紅懷裡暖和。”
一件披風蓋下來,攏得嚴嚴實實:“現在呢?”
我沒禁住,噗嗤笑了出來:“現在又舒服又暖和,可我不困了。”
他愣了愣,蹙起淺淺的眉:“是我把你吵醒了?”
我以仰躺的角度倒望他:“我一開始還不懂,你能輕松對付鬼差,劫個親還不容易?直接将我帶走了就是,為何還要推柳無殃一掌。我現在懂了,紅紅,原來你……”
他手一抖,捏碎了身邊的雲絮:“我怎麼?”
我一邊笑一邊滾,險些栽下雲去,他扯住我後衣領,往回撈了一把,撈進懷裡圈得死死的。
我道:“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在娘親懷裡睡着了,娘親怕我睡得不舒服,也是這樣輕飄飄把我擱下來的。我要是醒了,娘親就會覺得是她把我吵醒的。紅紅,你剛才的樣子像極了我娘,原來你想養個女兒,想做我爹啊?那你生氣推柳無殃就不難解釋了,因為,你怕他拱了自家白菜嘛。”
他明顯地一愣,将淺蹙改為深蹙:“我……我想做你爹?”
忽然,我抓住他胳膊,生出了大膽的猜想:“其實,你不是紅紅,你是娘親對不對?”
他:“…………”
有些猜想萌生不得,一萌生,就會在心底裡紮根,且越紮越深。譬如現在,我已經瘋了:“因為我愛穿紅,所以娘親才會一身紅衣來找我,還給自己起名叫紅紅。畢竟,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叫自己紅紅啊。奇奇說的沒錯,娘親是下凡曆劫的仙女,曆完劫,又回天上去了。我在孟婆那看到的魂魄一定是假的,是娘親變出來唬我的,對不對啊,娘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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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目光微惱:“抱歉,我生下來就是男人,尚未娶妻,更不會有你這種女兒。天底下,也确實沒有哪個男人會叫自己紅紅。這名字,是一個又蠢又笨又愛調戲小孩,調戲之後腳底抹油把那小孩忘得一幹二淨的女人給我起的。至于紅衣,那得感謝我娘,她懷我的時候總給我做紅色衣裳,我爹就總逼我穿紅色衣裳。攤上這三個,我有什麼辦法?”
呃,他有點激動。
我壓下聲,委屈巴巴:“攤上這三個确實挺可憐的,你冷靜點嘛。”
他捏住我下颌,眼神中都是炙熱:“那就請你以後注意言辭,不要随便提高我的輩分。”
我癟下嘴,慫弱道:“知道了。”
鄙人一貫蠢笨,不大會說話,生怕哪句不對又惹到他,隻好像貓兒一樣縮在他懷裡,老老實實做啞巴。其實,我更情願自己待着,或坐或站都行。可現在,披風裹着我,他裹着披風,整得像個卷心菜似的,一層疊着一層,好累啊。
就這樣,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彼此做了大半晌的啞巴。
我啞不住了,便隔着披風,拿手指戳他:“紅紅,你生氣了嗎?”
他歎了一歎:“沒有。”
我像啄木鳥一樣戳啊戳:“紅紅對不起,我沒讀過書,沒學過怎麼跟人相處,你别生我氣。”
他垂下眸子,很是無奈:“都說了,沒有。”
我道:“那紅紅以後會生我氣嗎?”
他愣了愣,哼笑道:“怎麼,現在就開始讨免罪金牌了?倘若我說不會,你是不是要上房揭瓦?”
我小聲嘟囔:“上房揭瓦,沒試過呢。”
他挑眉:“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