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吃撐了,秦子琭憋着一肚子話,正好借口送我回繁縷苑休息。
一進門便道:“我總覺得,父親不對勁,像是知道什麼,你會不會露餡了?”
我端起離開繁縷苑之前喝剩下的茶飲了幾口解解膩:“那是因為他看中了這張臉,想配給自己女兒,做夫君。”
這個女兒自然不是我。
秦子琭一臉笃定:“父親從來不會以貌取人,他隻看重對方有多少價值,以及價值背後所存在的風險。即便果真如你猜測,可昔年對柳無殃,他也沒這樣過。”
我撐着額角懶懶望一眼窗外:“如換作你,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會認出穆梓卿就是秦子暮嗎?”
秦子琭聽罷,搖搖頭,道:“即使同為女子也需要時日才能分辨,何況男女身形體态天壤之别,我是段段認不出來的。”
“那不就得了。”我起身,喝光杯子裡,涼透到冰冷的茶,“何況老爺隻有一個女兒,自幼便飽讀詩書,叫秦子玥。至于當年那個丫頭,早已經被勒令趕出秦府,從此再不許踏入家門半步了。就算,他真的認出來,也隻會立即把我掃出去。”
秦子琭沉默了很久很久:“我還以為,眼見你長大了五歲,當年的事情總該想明白一些。”
我心裡微微的疼:“當年,娘親剛死不久,險些連遺體都不能安置。正是那個時候我被逼上花轎給柳無殃做妾,被自己的父親打一巴掌趕出家門,他說秦府沒我這個女兒。可,你出事,秦子玥出事,真的錯都在我嗎,憑什麼要我想明白呢?”
秦子琭本來醉得臉頰泛紅,聽完浮上一抹蒼白,話音緊了緊:“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想再談當年的事,心中雖并未釋然,卻笑得釋然:“哥快回去吧,今晚洞房花燭之夜,可不能讓新娘子等太久啊。”
咬唇半晌:“我也不能讓自己的朋友等太久,他在房上容易着涼,該走了。”
說完便去開門,撞上來人,驚道:“秦大人,您幾時來的,怎麼門外站着啊?”
他一怔,神色略倉惶,笑容也不大自然:“席散了,子琭身為新郎,理應出去與賓客送别。我剛到,才正準備敲門,就聽見穆公子說要走。”
我又換上初來時的疏遠,邁過門檻後退兩步,淡淡行了個禮:“眼瞧着天色已晚,晚輩不便叨擾,這就告辭了。”
他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咽下去,轉而睨了秦子琭一眼:“你還站這兒,是準備等人都走了,再慢慢悠悠地出去送客嗎?”
秦子琭左右看了看,低眉沉思片刻,隻得揖首:“子琭這就去。”
月色溶溶,透過遮天雲霧,披灑在秦子琭的肩脊,直到腳步漸行漸遠離開了這裡。
我低了低眸子:“晚輩也告辭。”
他匆匆一攔:“前幾日友人贈予我一支發簪,既花式嬌俏又精緻好看,奈何夫人上了年紀,戴出去不合适。子玥孤僻,常年不見人,給她也是可惜。與其扔到妝台上吃灰,不如穆公子攜了去,送給及笄的姊妹,用來做生辰禮,也是份人情。”
我秉持着禮數委婉推拒:“您的好意,晚輩本該領受,隻是朋友來接我了。”
他忙道:“穆公子稍候,我這就回房去拿,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
說完着急地走了。
我愣在檐下,目送着那道滄桑的背影,淚水還未湧出眼眶便盡數逼了回去。
凡人為什麼會老呢?
有人在遙遙無盡的歲月裡煎熬,有人或許幸運或許不幸,青絲白發數十載,便到頭了。
真是惘然。
在房中等待許久,窗外夜風湧動,我有些擔心,便出門了。
原是想出了院子去外面等,忽然聽見争執的聲音,遂默默站定下來,将衣衫一緊。
好冷啊。
“老爺今日派人去城西買回來這支瑪瑙簪,我以為您是怕子玥鎖在房間裡難過,打算要等到散席之後寬慰她的,怎麼竟舍給了那個穆梓卿?”
“子玥從小到大,衣物首飾從來不缺,比這更好的簪她有一堆。”
“那又如何,子玥身為老爺的女兒,給她添置衣物首飾難道不應該嗎?”
既而久久一陣沉默,枝葉在凄風中,搖晃不止。
牆外的聲音忽又繼續。
“明日再出去買支一樣的便是,穆公子眼下馬上就要走了,我趕着時間把東西給他,有什麼話回頭再說吧。”
“老爺莫非要把子玥許配給那個一無所有的白丁?”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穆公子遠來是客,我盡地主之誼,待他周到些,僅此而已。”
“老爺今日一反常态,白天冒着危險舍身相救,晚宴上竟讓他坐子琭的位置。聽說這穆梓卿言行無狀舉止輕浮,害老爺在人前顔面盡失,如此還要贈簪?若非老爺有心将其與子玥婚配,那我縱死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了。”
“你與其在這争執,不如去陪子玥,她那裡安靜。等穆公子離開以後,我會即刻過來的,耽誤不了太久。”
“子玥那裡安靜,老爺這意思,是嫌我吵?”
“你一定要與我僵持不休?”
“是老爺對穆梓卿過于看重,您的為人我比誰都清楚,今日那麼多親友同僚,旁人被冷待便罷了,連子玥也被冷待,其中必有緣故。”
“我隻是一日沒去見她也算冷待?”
“子琭成婚,秦府滿堂熱鬧,子玥難免觸景傷懷,我這當娘的心都快碎了。可老爺您倒是悠閑,大把時間都陪着那個穆梓卿,竟要等他離開以後才肯去看一看女兒!”
“夫人也知道心疼女兒,誰來心疼心疼子暮,她離開家的時候,才隻有十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