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走來:“秦二小姐雖是凡身,卻被扶青養在魔界長大,且今日又收了太子殿下的禮,無論幫着他們哪一個砌詞構陷我,落入天帝和諸仙神佛眼中都不奇怪了。”
伫足時,他揚了揚眉毛,把玩手中那顆清心丹:“看吧,所以我才說,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不甘心卻無計可施,對視着他的眼睛,喉嚨裡一哽:“殿下何苦逼人太甚?”
他埋下身子半含着笑湊在我耳邊:“我隻是可憐你,小小年紀為情所困,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他,日複一日煎熬着自己何必呢?這世上,無情之人最自在,活得清心寡欲一點不好嗎?吃了它,從此無牽無挂,做個樂哉逍遙的姑娘,你母親在天之靈才能放心啊。”
旋即歎了口氣:“潮泱和引幽托生在天後腹中,還未出世便尊貴已極,而我自打記事起,就沒有了母親。天後對他們噓寒問暖,我隻能站一旁聽着,從未敢僭越半分。若逢天帝問話,引幽身為仙界儲君,盡可直抒己見侃侃而談。潮泱既是嫡子也是幼子,縱然答得不合時宜,裝個傻撒個嬌,亦無大礙。”
容熾雙眼凝出利劍般的鋒芒:“你可知,我在天帝面前,最常說的話是什麼嗎?”
他頓句道:“——兒臣惶恐,兒臣受教,兒臣知錯!”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埋頭堵住耳朵,不願再聽:“這是你的事和我無關!”
“至于扶青,他是妖後嫡出,更是鴻琰唯一的兒子,不必争不必搶生來就什麼都有。”容熾繞在我身後輕踱慢賞,蠱惑的聲音透過指縫,悉數傳入了耳中,“他們都是皎月明珠,隻剩下我跟你,同病相憐。”
他伴着虛無缥缈的聲:“隻有我能領會你的苦,我們才是一路人,兩個可憐人。”
我捂着耳朵用力地搖頭:“你滾!”
他不慌不忙:“那晚在阙宮裡,若非我手下留情,你豈有命活到今日?”
“扶青一定說那是演戲給我看的對不對?别自欺欺人了,但凡他還有一絲留念,就不會把你扔在我刀尖底下。”容熾故作沉吟,“對這種冷血魔頭動情,無異于自堕深淵,我想幫你啊。”
我傾洩着燥亂的怒火:“多謝殿下好意,我心中有數,不用你幫!”
容熾挑着眉毛一問:“扶青血洗了人間的客棧,多少百姓無辜枉死,你當真有數?”
我回瞪一抹冷笑:“難道不是你引來潮泱,緻使他們在人間大打出手,險些拉上全城百姓一同陪葬嗎?就算扶青鐵石心腸麻木不仁,可殿下又有多良善呢,大家彼此彼此。”
容熾施法在風中變出一面剔透的水鏡:“看來秦二小姐還是不願意死心,那我就索性讓你看看,扶青的傑作。”
水鏡中,一片冰封的花林,籠在陰霾下連綿直達天際。
我看怔了神:“這是什麼地方?”
他走過來,閑然望了望,聲色帶着揶揄:“梨花塢。”
這是一座冰原,陰晦看不見陽光,梨花簇擁在枝頭上,樹根下鋪着斑斑血迹,經年累月早已變了顔色。像幹花裱進書頁,死氣沉沉定格起來,永遠保留最初的模樣。
他餘光瞟了我一眼:“梨花塢原本不是這樣的,扶青逼死了墨纾上仙,連清秋也殒命于此。”
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的熟悉,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我卻想不起來了:“墨纾上仙是誰?”
容熾故作唏噓的表情,悲憫之下一片漠然,很明顯話中有話:“墨纾仙君,梨花塢的主人,隻聽說清秋喜歡他,沒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場。”
墨纾清秋?
玄英淨練?
玄有黑色之意,墨也指黑色,玄即為墨……春青陽、夏朱明、秋西颢,冬玄英。冬季有冰,梨花塢冰封,墨纾就是玄英?
我緊張看着水鏡裡早已幹涸的血迹:“如此下場是什麼下場?”
容熾扶額想了想:“據說扶青當年為了報恩,便打算剜出墨纾的玲珑心,用他一身修為給紫虞養身子。清秋不肯,本想帶着墨纾離開,豈料兩個人竟一同葬身于此。不對不對,清秋形神俱滅,死無全屍談何葬身?”
他退到肩後,身子微微傾在耳邊,沿我目光所及的方向一指:“看,那一片血淋淋,都是從墨纾身上剜下來的。”
淚水懸在眼眶裡,我别開了臉,不看他:“清秋為何會死?”
容熾回得雲淡風輕:“清秋看着墨纾倒在血泊中,一時急痛攻心萬念俱灰,這才自毀仙根仙脈,形神俱滅了。”
那顆眼淚不由自主落下,我悄悄地伸手去擦,随口哦了一聲:“所以扶青為了給紫虞養身子,不惜剜掉别人的心,逼死清秋?”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難怪扶青要取醉靈内丹給紫虞,難怪他可以那麼得心應手,原來這不是第一回了。
他将清心丹挨着袖子擦了擦:“就算我把潮泱引到凡間與扶青動手,難道客棧裡那些枉死的性命,也都是我逼着他殺的?扶青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對待清秋尚且如此,何況你呢?”
去了丹上的灰土,容熾一伸手,喂過來:“隻有清心丹能救贖你,難道真的要等最後一刻,秦二小姐才肯幡然悔悟嗎?”
“無憂無慮萬事安好,這是你娘的祈願,不要讓她失望。”
“适才掉在地上,我擦過了,不髒。”
“張嘴。”
清心丹抵在嘴邊,漫上一股清苦的味道,我發着呆向他提了個問題:“殿下可曾有過喜歡的人?”
容熾臉上擦過極不自然的表情,像烏雲挪開了一角,透出些光亮,轉瞬即逝:“不記得了。”
我黯然笑了笑:“是嗎,那殿下可能,不會明白這種感覺。”
他略一沉吟,神色淡淡,隻說道:“這種感覺是我不需要的。”
然後将清心丹送進我的嘴裡,果然入口即化直沁肺腑,隻是味道苦得很,像黃連。
容熾滿意點了點頭:“做得對,長痛不如短痛,隻有這樣你才能解脫。”
長痛不如短痛……
清秋沒有機會了,可是現在,我有。
小時候,主母夫人看佛經,偶爾會輕聲念出這麼一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