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若苦等了良久,乘着青雲尋上山來,容熾早已經離開多時。
我一個人坐在樹下發呆,草露沾濕了裙子,涼沁沁的。
他神色溫和,暗暗松了口氣,表情略有些無奈:“我說你許久不下來,坐在這裡幹什麼,吹着風不冷嗎?”
我耷攏着腦袋搖搖頭不願說話,他溫熱的手掌捧過臉頰,擦着睫毛撫了撫:“哭過?”又追問道:“子暮是在思念母親嗎?”
月光如銀河倒瀉水波粼粼,未擦淨的淚澤挂在臉上,濕哒哒黏着幾根頭發,星若默默看得出神:“你還有我。”
一陣緘默,我帶着哭腔,抓住他的手說:“可是沒有他怎麼辦……”
星若聽得迷糊:“誰?”
我兩眼形似空洞,看着天上的雲,發了一陣呆:“他是我喜歡的人。”
星若表情凝固了一瞬,眼中像嵌着冷玉,比月更清寒:“哦。”
半晌,我倚着樹身,讷讷說了一句:“可能我以後再也不會喜歡他了。”
他目不轉睛盯着我的臉,似有千言萬語要問,卻什麼也沒說:“時候不早了,這裡風大,回去吧。”
星若捧出那枚玉色的漆花盒,用法術把我變小了裝進去,蓋子擦着邊沿緩緩扣上,四面頓時被黑暗籠罩。耳邊傳來疾風呼嘯,依稀摻雜一句,他的聲音:“子暮喜歡誰都不要緊,隻需牢牢記住一點,漪瀾随江川逐流,無論途徑何處,終歸于大海。”
我抱着腿靜坐在角落,沒心情琢磨這句話,隻輕輕地哦一聲,就算是回應了。
回到碧滢小築,星若兀自思索了片刻,遞來裝着契紙和銀票的木匣:“這幾日你要照顧好自己,我還有些事急需處理,得一段時間不來了。”
木匣子剛剛托在手裡還沒焐熱,就冷不丁聽來這麼個消息,我茫然無措愣了一瞬:“是很要緊的事嗎?”
他點頭:“嗯。”
又道:“如果沒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我忙喊道:“等一下!”
星若轉身的時候,停步回眸,道:“還有事嗎?”
我埋頭瞥着手中的木匣:“新郎新娘拜完天地的時候,我悄悄從正堂裡溜出來,見你在房頂上喝酒,那酒還有嗎?”
星若表情遲疑了一下:“你要酒做什麼?”
我臉上堆出笑:“花花草草招小蟲子,我撒些酒在門口,晚上睡個好覺。”
星若翻手施了個術召出那瓶酒,将信将疑地遞過來,叮囑道:“此酒辛辣易醉甚是醇烈,用來驅蟲子可以,但不許喝。”
我湊近瓶塞聞了聞,被刺鼻氣味一沖,果然烈性得很:“這是酒漿又不是果汁甜酪,我一個姑娘家家的,眼瞅就要睡了,喝它做什麼。”
話音方落,我嘻嘻笑了笑,不停地沖着他擺手:“出去一日也怪累的,我準備睡覺了,你快回吧。”
他沉沉站了會兒,身影投在皎白的月光下,終是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跨步而去。
瞬即,我收起假笑,摟着酒瓶和木匣子,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回房了。
白天臨出門時,星若變了個假的我,說是法力會持續到子夜。現下離子夜還有一陣,她默默端坐在桌前,挑燈翻讀着話本。
夜深人靜,我待着無聊,便也坐了下來,給自己添一杯酒:“你可有名字嗎?”
她對着燈燭聚精會神翻過一頁:“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你叫秦子暮我也叫秦子暮,替身不正是掩人耳目的存在嗎?”
我捏着鼻子淺嘗一口,刺辣辣的酒液滑過喉嚨,五髒六腑都快要燒起來了:“咳咳咳咳…………如此說來,我們主替相合,我想什麼你都知道?”
她看了看我埋頭又翻一頁:“未必。”
我像撇茶沫一樣,小心翼翼吧唧着嘴,喝光杯子裡剩下的酒:“我喜歡吃什麼?”
她道:“蜜餞。”
我點點頭又添一杯:“我多大了?”
她想也不想:“十五。”
我倒頭趴在桌子上一邊酌酒一邊道:“我讨厭吃什麼?”
她這遭回答得比前兩遭還快:“粥配蜜餞。”
還說未必,這不挺準的嗎,簡直堪稱對答如流。我晃着杯子想了想,再喝一口,問:“我喜歡誰?”
燭芯子燒黑了,這樣看書傷眼睛,她用蠟剪斷去一截,然後不緊不慢地回答:“霍相君。”
…………
有人燭下作長詩,有人穿針引線挑燈縫補,我險些對着明火噴出一口老酒:“誰跟你說我喜歡霍相君的?”
她毫不意外:“替身是用法術短暫凝結的虛影,施法之人内心怎麼想,我就怎麼說。”
施法之人?
星若以為我喜歡霍相君?
我有些微醺了,臉溫熱熱的,一邊添酒,一邊道:“他怎會有這種想法?”
她一雙清靈如水的眸子直勾勾盯過來:“你都跟霍相君私奔了,他會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啊。”
“私奔?”我重重放下杯子,猶如拍案驚堂,倏地站起來,“我隻不過想趁着自己還未深陷,從今而後離扶青遠遠的,怎麼就成私奔了?”
她:“…………”
想一想又重新坐回去:“算了,現在就我一個活人,跟你這虛影幻象有什麼可解釋的。”
幾杯酒下肚胃裡燒得慌,我摸着小腹揉了揉,忽然突發奇想:“诶,要這樣說的話,可是星若想什麼你都知道?”
她靜靜思量幾許:“應該吧。”
“說起來……”我抓起酒瓶子晃晃悠悠填滿一杯,“那個辜負星若的姑娘,是叫什麼名字來着,他一直也不肯說,你悄悄告訴我?”
她看起來神色從容,語氣平平淡淡,方寸不亂:“秦子暮。”
我翻一記白眼:“這個方才已經問過了,現在是讓你告訴我,那姑娘叫什麼名……”
——字。
話沒說完,子夜悄然而至,我一個愣神的功夫,她便已散作星芒消失了。
外面呼呼吹着冷風,翻到一半的話本攤放在桌上,燭燈下兩頁書紙間明火微光跳動不息。
我不适應烈酒的味道,頂住喉嚨艱難咽下,朝空凳子嘁了嘁,仿佛那裡有人:“嘴巴還挺嚴實的,不想說算了,小氣鬼。”
“瞧瞧你,挑的什麼話本啊,左側書架上那些才好看呢。”
“其中有一本最陳舊的,内容要多精彩有多精彩,我前前後後翻了不下十遍!”
“還有一本讓司徒星給搶走了,因為裡面有個白發老太監,也姓司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屋子裡安靜極了,一注酒液淌進杯底,嘩啦啦的流聲格外明晰。清虛鏡正穩穩當當放置在角落,我醉眼朦胧瞪視過去,然後比劃雙手,凝指施訣。
鏡中赫然投映出一座巍峨宮殿和長長的階梯,扶青步履翩翩行走在高台上,表情似有所察覺,停了下來。
我先悶掉杯子裡的,然後對着酒瓶,囫囵一口:“嗝~”
再囫囵一口:“能先别急着把鏡像震出去嗎,有些話我堵在心裡難受,說完就走絕不煩你。”
扶青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并無要離開的意思,我當他默認了:“前些日子随霍相君離開魔界,貌似被人以為我們在私奔,不知道你會否也這麼想。還是解釋一下吧,其實我沒有要私奔,至于為什麼跟着他走……”
我攥緊了酒瓶在鏡子前踱來踱去:“除霍相君答應會告訴我娘親的死因以外,也是為了從此盡可能遠離你,還自己一個清靜。别誤會,不是你不夠好,是我貪心想要的太多。”
他不說話。
我開始頭暈眼花地碎碎念:“今天我做了個夢,夢見秦府張燈結彩辦喜事,爹爹還特地買回來一支瑪瑙簪給我。那瑪瑙簪做工精緻,鑲了好多好多顆珍珠,像這樣絢爛奪目的東西,從前隻姐姐和主母才有呢。夢裡我又去莫萊山見了娘親,她說希望我好好活着,無憂無慮活着。我這些話可不是在向你服軟,隻是因為我想對你說,我願意對你說。至于不想說的,不願意說的,就不說了。哦還有……”
擡起瓶子猛地咕咚一口,我不留神灌下太多,頓時嗆紅了臉:“咳咳咳咳咳咳咳……容熾口蜜腹劍,不是個善茬,你要小心。”
他很明顯皺了下眉頭:“你在喝什麼?”
我擺擺手嘟囔:“你别打斷,還有兩句話,說完我就睡了。”
腦袋裡昏昏沉沉的,酒勁兒燒灼起來,我栽晃着踉跄,說出第一句:“謝謝你這些年一直替我護着秦家。”
長階高台上站着七八個扶青,鏡框像蛇一樣歪歪扭扭,晃眼都是重疊的影:“最後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聽聽就行了。”
我面帶酩酊醉意灌進一口酒笑谑着說:“紫虞和清秋,一個舍身救主,一個卻背叛了你。為前者除掉後者,确是一場精彩絕倫,大快人心的複仇好戲。可安靜下來,我也會忍不住想,清秋形神俱滅這些年,你有沒有那麼一刻後悔過?”
然後沒等他反應,我轉頭一揮手,撤掉了鏡像。
說來奇怪,分明事不關己,卻異常在乎這個答案,許是喝太多酒所以神智混亂吧。
我飲着冷酒倚牆而坐,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窗外風漸漸停了。忽然,砰地一聲,門被用力撞開,來人奪過酒瓶怒斥:“你在做什麼!”
我揉了揉迷瞪瞪的眼睛:“星若?你不是走了,又回來幹什麼,有東西落在這嗎?”
他又生氣又無奈:“我不放心你。”
我撐住牆,醉态恹恹爬起來,鬧着要從他手中拿回瓶子:“還給我還給我……”
星若手起手落,朝着門外砸出去,重重将瓶子給碎了:“秦子暮!”
我被這動靜吓得身子一抖,老老實實縮回牆角,不敢再糾纏。
他靜了會兒,單膝撐地蹲下來,壓着小心翼翼的聲色:“你在莫萊山的時候就很不對勁,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告訴我。”
星若輕輕擁了我入懷,手臂攬住肩膀,閉上眼睛,探問道:“不全是因為思念母親的緣故吧?”
我看向門外狼藉一地的碎片,呆着眼睛恍惚了許久,方才緩緩開口:“容熾也在莫萊山。”
星若猛然睜開雙眼,手臂下意識合攏了一些,清虛鏡反照出他寒凜凜的臉:“容熾在莫萊山做什麼?”
我一默:“容熾以扶青法力折損為要挾,哄迫着讓我吃下清心丹,否則就要上報天帝,乘勢誅滅魔界,一個不留。”
星若皺眉:“清心丹?那是什麼?吃了會如何?”
我沉沉低下眼眸:“服用清心丹兩個月以内,我會不時感到頭暈,并且胸痛如絞。發作次數越頻繁,對清心丹的記憶就越模糊,直至兩個月後徹底忘記清心丹為止。”
他的聲音在抖:“忘記之後會怎麼樣?”
我道:“斷情絕愛,就像雪山的冰石,從此不會再喜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