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作沉凝的神色,食指抵着下颌,愁思良久:“她們曲意逢迎,你另辟蹊徑也不差啊。身在映月樓不得志,被人冤枉被人欺負,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以為隻要趁我跌入谷底的時候往上湊,等扶青的火氣消了,我就能把你從映月樓撈過來,助你脫離苦海,算盤打得可真響。”
她加重呼吸,一點一點紅了眼眶,淚水卻固執得不肯掉下來:“我從來沒有利用姑娘的意思……”
不聽素沃說完,我從容輕踱幾步,手心搭搭扣着鞭子,對她的委屈置若罔聞:“你偷盜香粉被當場捉住,又天生一塊惹眼的黑斑胎記,這些都足以令扶青留下深刻印象。既然扶青留你一命,紫虞暫時就不敢傷害你,但将來時日長了,難保她不會對你怎麼樣。尤其是今天,那幾個人在我這兒吃了虧,回頭必定添油加醋鬧到思琴那裡去,思琴一旦知道,紫虞遲早也會知道。身為映月樓的侍女卻竟背着主子,和碧滢小築往來交集,就算紫虞不能殺你,也會有千百種方法對付你。”
我徑自将手串摘下來,抓住她一隻腕,套上去:“映月樓暫時不要回去了,帶上這手串去找我師父柏無暇,就說我托付她收留照顧你。師父雖然被禁足,但憑她的能力和本事,無論是尋個安生之地給你,還是從紫虞手中保下你,都不會太難。這是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了,隻當是對你送草藥,送吃食,和偷放瓷瓶的報答。離開碧滢小築,從今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謀求姑娘的報答,而是因為我想做,我願意做。倘因此惹來姑娘的誤會,我甯可不要這手串!”
素沃含着眼淚連連猛力地搖頭,擡手就要扯下那串珠子,被我一把摁住了:“你費盡心思做這麼多,不就是為了給自己博一條出路嗎,現在出路已經擺在眼前了,你還想怎麼樣?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别說扶青不會再理我,就算将來他真的氣消了,又重新待我如初,我也不會把你從映月樓讨過來的!”
她僵站在那裡,像一株枯死的槁木,眼淚不經意間流了下來:“姑娘……”
我冷眸,背轉過身,不願再看她:“滾!”
說完合上眼,再也無話。直至急沖而出的腳步漸行漸遠,我才舒氣回眸,對着空無一人的院子,靜望了許久。
一隻老鼠,每日苟全在世上,能活多久全看貓的興緻。既護不住自己,也護不住别人,它就是個廢物。
走吧,遠離這個地方,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啪、啪、啪、啪——
耳邊驟然傳進清脆的掌聲,白衣者沿廊前的短階,一步一步走下來,拊手拍了拍:“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戲啊。”
随後在我身旁駐定:“既然當日,連主上都不殺她,那麼至少在一段時間内,虞主子就不會也不敢傷她性命。但,她若死在這兒,那便是意外怨不得旁人了。姑娘用心良苦,将她趕出這危殆之地,是擔心在下會對她做什麼嗎?”
“…………”
我實在沒什麼心情理他,便仰着頭端看遠處,一句話也不說。湛藍的天空中,悠悠浮過兩片雲,一片像馬,一片像鷹。
白衣者閑然問道:“名為偷香粉,實為放瓷瓶,姑娘不妨猜一猜,虞主子若是知道了,會怎麼樣?”
我嗤了嗤:“那隻是個普通的瓷瓶子罷了,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你就算告訴她,又如何?”
“你說瓷瓶裡什麼也沒有,就真的什麼也沒有?誰能夠證明呢?”他皺着眉頭開始裝傻,“是由姑娘作為指使者出面證明,還是讓那放瓷瓶的丫頭,自己給自己證明?”
從前我隻當這條蛇心狠手毒,卻沒想到,他竟這麼不要臉:“你,無恥!”
隻見他雙手端于胸前,一副氣定神閑的優雅做派,将無恥兩個字充分發揮到極緻:“反正東西是你們放的,隻要虞主子發現了瓷瓶,往裡頭擱上一些毒煙毒粉,再化個病妝吐點兒血暈一暈……屆時事态就會演變成,你因不甘被主上冷落囚禁于此,便用手串買通映月樓的侍女加害虞主子。我雖不知主上會如何處置姑娘,但那個醜丫頭背主忘恩,必然是活不成的。就算柏無暇,能從虞主子手中護住她,難道還能從主上的手中護住她不成?”
我聽得血氣上湧,厲目甩去一鞭,被他躲開了:“卑鄙!”
他踩地一點,縱身躍進了風裡,嘴角咧出狂妄的笑意:“無恥怎麼樣,卑鄙又怎麼樣,我本來就是個壞人,姑娘難道今天才看清楚嗎?”
院中景緻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隻略微一個晃神的功夫,大雪如雨簾般落下,皚皚直達天際。
我隔着重重雪幕咬牙切齒:“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伸手接一把雪,傾掌灑了下來,化成數十個精兵猛将,嚴陣以待:“咱們玩個遊戲吧。”
又道:“這些‘天兵’會以雪為屏,以山為障,藏身于你所能見到的、以及見不到的各個角落。隻要姑娘能在天黑之前,把他們全部找出來,瓷瓶之事,我可以保證,絕不向虞主子透露隻言片語。”
白甲披身的精兵列陣在前,整齊劃一凜凜而駐,與天地同色。
我退後半步:“如果找不出來呢?”
白衣者略一擡手,不慌不忙打個響指,列陣的兵甲沖天而上,光芒如流星般墜散四方,于冰山雪嶺間隐沒了蹤迹:“沒有如果,你必須找出來,而且一個都不能少。”
他衣帶翩跹,眉眼含笑,淩駕雲天之上,像極了普濟衆生、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然,就算像極了神,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煞神:“否則,那個醜丫頭,會被我大卸八塊,剁碎了扔出去喂狗。”
我讨厭他這副居高臨下的氣勢:“玩人命遊戲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擺出無害的樣子,如同初見那日,笑影之下,極盡殘忍:“沒什麼好處,就是覺得,每天打你都打煩了,想換個花樣解解悶兒。”
我原模原樣還了他一笑:“拿人命做賭注給自己解悶兒,隻用一個婢女當籌碼,豈不是很無趣?”
白衣者喜聞樂見:“你想加注?”
我颌首:“我若是不能把那些兵将都找出來,便自甘卸下所有的尊嚴,受盡折辱而死。”
他好奇問:“若是找出來了呢?”
我目視着天上,眺向他的臉,一字一句:“要麼讓你主子跪在我面前認錯,要麼我把你大卸八塊,剁碎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