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想起,在莫萊山的那天晚上,容熾曾說起過一位梨花塢仙君:“你方才口中提及的‘那個人’,是叫墨纾嗎?”
他頓時臉色涮白,手下意識想要握緊,又連忙克制自己松開,險些弄疼我胳膊上的傷:“你從哪裡知道的?!”
我被他的反應吓住,表情微微一愣,才又開口:“容熾說,清秋喜歡墨纾。”
星若良久無話,眼瞳裡晦暗不明,如深海之下的漩渦,正一點一點将我吞噬。直到一片落葉撲在頭頂,他才緩緩勾上笑容,笑意有形無神,未達眼底:“清秋已經不在了,一個不在了的人,喜歡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忽然話音一止,指尖輕輕劃過眉梢,掃開我額頭上的落葉:“重要的是我已經知道,子暮喜歡的人,是主上。”
我驚住,連忙捂上他的嘴,慌慌張張朝周圍看了一圈:“不許說出來!”
這句警告沒什麼威懾力,或許鎮不住他,我隻好擺出兇狠的樣子,添磚加瓦續上一句:“要是讓别人聽到了,再傳得人盡皆知,我就死給你看!”
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扯疼了才止住血的傷口,我陡然睜大雙眼呼吸戰栗,蜷在他懷裡痛苦地縮成一團。
但,饒是如此,我也依然身殘志堅,嗚咽着蚊子般的聲音喋喋不休:“不許說……不許說……不許說……”
他本來在擔憂我的傷,見狀皺着眉一愣,無奈歎出聲,氣笑了:“你打算瞞一輩子?”
“不需要那麼久。”我哭腔一重,淚水慢慢堆積,噙在眼眶裡打轉,“容熾說得對,長痛不如短痛,等清心丹徹底融合,我就可以不用再喜歡他了。”
他怔默了片刻,漆黑的眸色,暗藏洶湧:“我會找到解藥的。”
我心中一痛:“不用了,我若真想得到解藥,當初又何至于吃下那顆清心丹?況且做個澹泊寡欲的人,也不是件壞事,至少……”
聞言,他正肅着表情,約莫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至少什麼?”
我想試着站起來,可身體像散了架一樣,大概油盡燈枯也不過如此:“至少将來,他和紫虞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把自己關在房裡喝得酩酊大醉。”
一陣長久無言的沉默——
星若道:“他不會。”
我道:“他會或者不會,根因在紫虞,不在扶青。”
星若眉頭微蹙,我深深惋了口氣,擡眼迎上他的目光:“你剛剛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保護孩子是幾乎每個母親都不可避免的本能和天性,其實我也這樣認為。可反過來,保護母親又何嘗不是孩子的本能和天性?所以妘妁那晚一定還說了别的話,由于遼姜他們沒有做到,你怕我聽了會更難過,是而方才,你将有些話刻意略去,隐下了沒說。比如——隻要能救暮姐姐回轉,我義無反顧。但請你們放我阿娘回家,不要傷害她。”
不知是聽得太過入神,還是沒想好該怎麼回答,星若凝重着表情一言不發,我隻好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我猜得對不對啊?”
他頓聲沉吟片刻:“那天晚上,你性命垂危,魂魄已形同散沙,随時都有可能灰飛煙滅。如果不能在時辰未過之前拿到内丹,就需等到下個朔月之夜,可你等不了。她們一個想保住母親,一個想保住女兒,都争着用自己的内丹救你。眼看情況緊急,極陰之時就快過了,遼姜便出手打暈了一個。誰知,她倒下以後,竟再也沒能醒過來。小醉靈母親的死,歸根結底是場意外,要怪也隻怪遼姜下手太重,你不需要自責……”
我冷然打斷道:“這的确得怪遼姜,但不是意外,是人為。”
他皺眉道:“人為?”
我目光微狠:“遼姜原是想趁布陣取丹之際,無聲無息奪走妘妁的靈力,可他千算萬算都沒想到,妘妁在離開魔界之前,早就把靈力給了我。換言之,等他動手時才發現,妘妁的身體裡已經沒有靈力了。于是便授意念棋,将目标轉向另一個醉靈,從而才導緻了妘妁母親的死亡!”
“遼姜要靈力做什麼?”星若喃喃思索片刻,忽沉下了眼眸,目光一冷,“是紫虞要靈力?”
我反問:“你覺得紫虞要靈力做什麼?”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我強顔一笑:“所以你明白了吧,他會或者不會,根因在紫虞,不在扶青。”
星若很快舒緩了表情,微微牽動着嘴角,回應我的笑:“這件事你告訴其他人了嗎?”
我隻搖頭不說話。
無憑無據,告訴誰都是枉然,這種教訓吃一次就夠了。
他将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感覺像是在哄孩子一樣:“那就從現在開始,把話憋在心裡,誰都不要說。”
我目光一垂咬了咬唇瓣:“如果她成功了怎麼辦?”
他好像并不太在意這件事,施了個隔空取物的法術,将斬魂刀收進袖子裡,手臂勾過我兩條腿,一把攔腰抱起來:“無論成敗,靈力都隻能使用一次,代價卻是要搭進畢生的修為,紫虞不會毫無準備就倉促動手。放心吧,在她動手之前,我定會想出應對之策。”
身體忽然懸空離地,我吓得腿一蕩,臉都白了:“你幹什麼?”
這地方離碧滢小築很遠,他朝左右望了望,故作猶疑:“難道你能自己走回去?”
呃……
應該不能。
我埋頭想了想:“你能背我嗎?”
又道:“趴在背上,有肩膀可以依靠,比懸空的感覺踏實多了。”
他無奈一笑,隻得将我放下,換到背上接着走。
我疲憊地靠在他肩膀上:“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繞開映月樓,我現在不想看到那些人。”
他輕聲哄着我:“好。”
我固執又添了一句:“也繞開行雲居。”
他依然耐心重複着那個字:“好。”
“星若。”
“嗯?”
有些話,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問出來:“你那晚為什麼親我?”
他明顯放慢腳步,聲音支支吾吾,像蚊子一樣:“那晚……”
我絲毫不給他狡辯的機會:“你還同人家說,是我喝醉酒,輕薄的你。可那晚明明是你輕薄我,我隻是喝斷片兒了,又不是失憶了。”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星若默默往前走了幾步才道:“我是故意這麼說的,畢竟那個侍女來自映月樓,紫虞才是她正兒八經的主子。如果在她心裡,保護你的私隐勝過讨好紫虞,那麼無論我說了什麼,她都不會對外洩露一字半句。即使洩露出去,秦子暮與别的男人舉止親密,紫虞應該喜聞樂見才對,說不定還能因此放下戒備少為難你一些。”
又是試探?
我實在搞不懂:“你不是已經用瓷瓶試探過她了嗎?”
對此,他頓了頓,給出的理由是:“反正親都親了,現成的名目在這,多試探一次也無妨。”
“哦——”我點了點頭,然後微微一默,将話題引回原處,“有道理,反正親都親了,所以你為什麼要親我?”
“…………”
氣氛再度陷入尴尬。
我把目光随意地往旁一瞥:“在建州城那晚,送走祁國國君時,你同我講了個玩笑,你說讓我做你的娘子。趁着現在四下無人,我也講一個玩笑,你隻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那個——”
“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猝然停下腳步,呆滞在原地,不動了。
半晌:“哦?為何這麼說?隻是因為那個玩笑嗎?”
此刻我就趴在他身後,卻仿佛相隔了很遠,态度果斷又堅決:“不止。包紮傷口的那晚,還有喝醉酒的那晚,你統共強吻了我兩次。有些事,發生一次是意外,發生兩次或許是巧合。但,事不過三,你明白我意思的。”
他起步往前:“不明白。”
我歎口氣,雙眼輕眯起來,心緒如麻遙望着長空:“你知道的,我吃了清心丹,連自己喜歡的人都快喜歡不了了,實在沒有心思顧及旁人。所以,别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