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我重傷疲憊,沒等回到碧滢小築,就靠着星若的肩膀睡着了。
從黑暗中微微睜眼醒來的時候,天邊最後一抹餘晖籠下,透過窗棂照進屋子,灑落一地的金黃。
天帝斬魂刀被完好無損放置在枕邊,扶青正垂頭閉眼靜坐床旁,掌心扣住我一隻手,呼吸不緊不慢,像是睡着了。
床頭的一張四角幾案上,用法術溫着半碗湯藥,顔色漆黑濃稠如墨,一看就知道很苦。
芍漪端着蜜餞從門外走來,細碎的腳步驚醒了扶青,他下意識間埋頭查看,恰好與我四目相對:“暮暮?!”話中按耐着欣喜,還有些意外,和慶幸。
我才醒過來,身上沒有力氣,給不出任何反應。
芍漪激動得快哭了,碟子裡掉下兩顆蜜餞,紅彤彤滾落在絲織毯上,發出一陣不大不小的悶響。
據她說,我躺了兩天,這兩天裡,連呼吸都是微弱的。
我喘着氣,目光轉向她,胸間一起一伏,微喃出低啞的聲:“你回來了?”
她含笑點頭,表情裡沒有責備,仿佛隻是出去逛了逛,然後又回來同我說話一樣:“回來了。”
我上下阖了阖眼皮:“回來就好,都怪我任性,連累你受苦了。”
“對不起。”
芍漪撥開珠簾,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埋頭将蜜餞擱在幾案上:“傻瓜,什麼連累不連累,照顧你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啊。這碟子蜜餞腌得正是時候,我加了厚厚的百花蜂糖,若覺着藥苦就吃一顆……”
我扭頭瞥向那碗藥,待身體稍稍恢複了力氣,便立刻抽開被扶青握住的手:“辛苦你做這麼多,把藥拿走吧,我不喝。”
顯然扶青早已預料我會有此态度,除了眉眼間些許失神以外,便再無過多的反應。隻是芍漪原地一懵,不敢見氣氛太僵,局促苦思良久,才又笑着道:“那我到廚房盛碗熱米粥來,先吃下去把胃暖一暖,等身體舒服些了,然後再喝藥。”
我望過頭頂那片青紗帳幔,眼也不眨地搖搖頭,雙目空洞無神,像是還活着,又像是死了:“不吃。”
芍漪焦急皺起了眉頭:“你的身體現在還很虛弱,不喝藥也不吃東西,這怎麼能行呢?”
扶青默默把藥端在手裡,勺子輕刮着碗底,邊吹邊攪:“東西必須吃,藥必須喝,不商量。”
他這樣端着藥,埋頭吹攪的動作,與我小腹中刀那日,還未離開映月樓之前,在紫虞房裡見到的畫面,乍一看幾乎沒什麼區别。總之用三個字來形容,很刺眼。
扶青抵唇抿住勺尖,自顧自淺嘗了一口後,再緩緩把藥送來我嘴邊:“不燙了,隻是味道苦得很,如果實在感覺難以下咽,就讓芍漪喂一顆蜜餞給你吃。”
我不想聽這些話,一把打翻了藥勺子,碎在地上砸得七零八落:“都說了不喝!”
他隻是一愣,然後放下藥盞,不動聲色地說道:“再去拿個勺子。”
芍漪低頭應是,恭恭敬敬退出去,邁下短階沒了蹤影。
我譏诮:“看來君上很喜歡喂别人喝藥,可惜你的閑情逸緻,用錯了地方。”
他氣定神閑不緊不慢:“無所謂,你砸壞勺子,我讓她重新去拿。你也可以把藥打翻,我吩咐她到廚房,再端一碗就好。或者你索性将整個藥罐子掀掉,大不了重起爐竈另煎一遍,反正折騰的又不是我。”
我想罵人,可這并沒什麼用,反倒是拿自己的粗俗,來襯托紫虞的雍容娴雅。
于是,我強撐着力氣,陡然從枕榻間坐起來,拔下嵌在他銀冠裡的長簪,心一橫就要往自己胸口上紮。
這電光石火的緊要關頭,扶青握住另一半簪身,将我摁倒在床上,反手奪過。
他被徹底激怒,指骨用力地一擰,把長簪折成了兩段:“你幹什麼!”
斷掉的簪身哐當落地,我一動不動盯着他,笑意挂在眼角,很平靜:“還能幹什麼,不想活了,尋死呗。”
“你的命早就沒了。”他眼中掠過複雜的情緒,掌心扣攏在手腕上,一點一點縮緊,“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都是你娘和小醉靈,以身相替換來的。秦子暮,你沒有資格,用她們的命尋死。”
我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我真好奇,妘妁已經死了,身為害死她的罪魁禍首,你是怎麼做到義正辭嚴說出這番話的?”
他不以為然:“暮暮,你很應該明白,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将來也不會是。我殺戮過很多性命,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如果為兩個醉靈便要死要活,那魔界早就成天帝案闆上的肉了。”
我隻感覺到心頭一陣徹骨的寒涼:“倘或君上是為魔界為自己,無可奈何才要殺醉靈,我又豈會阻止呢?君上固然想利用醉靈試探天帝的态度換取戰書不假,但其實說穿了還是因為想得到那顆精元内丹,可精元内丹從來都不是紫虞唯一的選擇,隻要有歸心蓮給她續命就已經足夠了。如今兩個醉靈,一死一滅雙雙殒命,你在這裝什麼迫不得已!”
随即一聲冷笑:“如果朔月之夜那一晚,我沒有偷梁換柱代替醉靈上祭台,想必此刻你要的内丹就已經到紫虞體内了吧?說到底還得感謝君上,暫且顧念着子暮這條命,把最初為紫虞籌謀的内丹,賜給了我這個本應已死之人。若我不肯喝藥,不肯乖乖把身體養好,就浪費那顆精元内丹了是嗎?”
氣氛正僵的時候,芍漪從廚房裡回來,手中還捧着個大托盤。她很會舉一反三,擔心我破壞力太強,托盤上準備的是木碗,足足堆了有七八支勺子,連熬藥的小砂罐都沒落下。
扶青坐起來,接過她遞上的勺子,擱進碗裡一邊攪一邊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道:“是啊,浪費的确可惜,所以現在你能喝藥了嗎?”
我一點一點挪坐起來,身體慢慢靠上床頭,虛弱地看着他,冷眼道:“你讓我喝藥,就是在害紫虞,因為隻要我還活着,便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她。今日不成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後日大後日,反正精元内丹能幫我多活一千年呢。事在人為,不信你就看着,總會等到那一天的。”
扶青默默刮起一勺藥湯,吹了吹喂到我嘴邊,語氣不鹹不淡:“所以啊,就更得喝藥了,否則你等不到那一天。”
“…………”
我怒從心起,又一支勺子四分五裂,連帶他手中的碗也被砸了出去:“你不是說從此不會再見我不會再管我嗎,你不是讓白褚生不如死地折磨我嗎,你不是派個蒙面女子來殺我嗎,你現在又讓我喝藥做什麼!”
其實我不想哭,可眼淚沒有辦法控制,終于在他一番雲淡風輕之下,如泉湧般擊潰了最後的防線和僞裝。
芍漪把着小砂罐又添了半碗,然後默默擱進一支勺子,自覺遞到扶青跟前:“要不要奴婢先出去?”
他歎口氣,輕輕接住碗底,沉然點頭應了聲好。
等芍漪合上門離開,又過了片刻,才道:“你想知道的答案總有一天會知道,現在養身子最要緊,把藥喝了,聽話。”
我默默把頭撇向一旁,擦去眼角下的淚水,已經精疲力盡了:“我不想喝藥,也不想再看到你,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