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和哥哥以外,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呢。不妨事的。哥哥是出不去了,我、二十五出宮了自然能回去孝敬他們。”穗兒說着,忽然壯起膽子問道,“小主在宮裡會不會想爹娘呢?”
胡蘊蓉淺笑:“本宮的父親,早就去世了。”穗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磕頭道:“奴婢不知!請小主恕罪!”
“不知者無罪。”胡蘊蓉說罷,又擡起頭歎道,“我想他,也想母親,可是再想念也沒有用呢。唯一有用的,就是我要争氣。”
穗兒接話道:“小主如今成為嫔妃,已是光宗耀祖。”胡蘊蓉看着她,那是真心歡喜的神情,她又何嘗不知道,像穗兒這樣的宮女,能在一個嫔妃身邊侍候,就是她最大的幸運,而自己的出身和際遇,都是她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東西。胡蘊蓉溫聲道:“今日是苦了你了,明日我放你半天假,你好好睡覺去吧。”
穗兒掩不住臉上的欣喜,颔首笑道:“謝小主!”
又過了幾日,胡蘊蓉備好厚禮去了宓秀宮,簾上顆顆琉璃珠用金絲串起,兩位宮婢恭恭敬敬各掀起一邊,讓胡蘊蓉一眼看得清對面那人模樣——她第一次這麼近見到傅如吟。傅如吟是地方官員家的女兒選秀進京,從小在京師長大的胡蘊蓉從未見過她,臉型清晰,瘦弱得剛剛好,柳葉眉兼之高挑鼻梁和那雙光輝燦爛的眸子,胡蘊蓉暗自想着,自己若是男人,一定也會被這張臉所吸引的。
傅如吟轉過頭笑顔如花:“不知這位姐姐是?”她的話音到了一半越發低了,因着胡蘊蓉已是屈膝恭敬行禮:“嫔妾燕禧殿貴人胡氏見過傅小儀。”
傅如吟輕笑向身邊人道:“擺茶水和點心上來吧。”
“你的手當真天生不能舒展嗎?”傅如吟走過,抓住她的手就是看。“兩隻手都無甚不同嘛,不過,卻是極好看的。”
胡蘊蓉讓自己的嘴角噙着笑意:“謝小儀誇贊,蘊容的手此前不能舒展來,是神佛顯靈,祐我大周,而蘊容不過凡胎肉身,自是看不出甚不同。”
點心餐碟一盤盤上來,傅如吟“唔”了一聲:“那會疼嗎。”
“不疼?”胡蘊蓉搖搖頭,“蘊容愚笨,自己也不知究竟該如何解釋。”
傅如吟聽到此處對于玉璧一事的興趣漸漸淡了下來,撿了一塊乳糕塞進自己嘴裡,一小口一小口。胡蘊蓉又是笑:“嫔妾備了點薄禮,全當今後姐妹之間總要常見面的,做妹妹的總得先來。”
“你多大?”
“十八。”
傅如吟“哦”了一聲,嘴裡的糕點品完,更是悶悶不樂的樣子,片刻才道,“東西就讓她們拿下去吧……你吃吃這個!很好吃的!宮裡的點心果然和别處不一樣!每日花樣還都不一樣,我根本吃不過來!”
旁邊一位藍裙小宮女嘴巴讓兩頰笑出兩個小包似的:“皇上疼愛小主,小廚房來了新的能手師傅,有了皇上吩咐,他可不得每天多備些讨小主歡心。”
傅如吟臉上到了這個時候終于肉眼可見地有了點喜色,指了指中間一碟模樣精巧的棗糕道:“我記得你喜歡吃這味點心的,賞給你了。”
胡蘊蓉一貫習慣了應酬交際,自父親離世後,她比從前更愛察言觀色,迎合讨好,進宮後才第一次主動拜訪卻覺得碰了釘子——傅如吟,她實在太天真了,天真到自己一切招式都沒有用處,她不懂得,也不願意懂得。
宮中其他嫔妃或多或少都懂得人情世故,傅如吟看去并非不解人情而卻實在不懂世故,胡蘊蓉冥思苦想數日,自己倒比對方更傻,如此人物,不是沒有法子拉攏,而是縱然拉攏她也不一定能成為自己的助力,可偏偏如今一日複一日隻有宓秀宮得的了聖上的雨露恩澤,胡蘊蓉都覺得自己是隻無能的熱鍋上的螞蟻,就在這個時候,聖旨來了。
她此前聽說,傅如吟初次侍寝的時候,是玄淩親自在她入宮當天去到了宓秀宮,她則是一席被褥包着,像一個物件,一個初生嬰孩一般,被人擡到了那張明黃色的床鋪上,教習嬷嬷與她說,這是規矩。
胡蘊蓉不住地哆嗦兩下,聽到一陣腳步聲,探出了頭笑起來:“表哥。”
上次見到玄淩,也是在夜晚,那時在頤甯宮殿外,中秋滿月,她看得清玄淩的臉,這次在儀元殿,就算全紫奧城缺少了光明,這裡也不會,那個馬上要與自己共枕男子的容顔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眸之中,沒等玄淩回應,胡蘊蓉自己先說了出來:
“蘊容可想念表哥得緊。”
玄淩輕輕笑了出來,坐在床榻上順勢将胡蘊蓉抱在了自己懷裡,胡蘊蓉找着機會,柔順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出閣前,幾乎從未見過其他外男,何況如此彼此貼近,那龍涎香的氣息,一點點侵占着胡蘊蓉的呼吸,她不由好奇起來,自己精心挑來選去的熏香可也像這般影響着玄淩呢?怕是不能吧。
“你這妮子,旁人怎敢這樣與朕說話。”他沒有一點發火的意思,胡蘊蓉也聽得出來,依在他懷裡的動作逐漸緊密起來。擡起眼簾望着玄淩道:“蘊容可是說的真話,表哥天生不凡,蘊容自然想念得緊,何況這個宮裡,都沒有幾個蘊容熟識的人物,蘊容整日裡都要無聊死了。”
“你呀。”玄淩極其受用這番撒嬌賣癡,“唔”了一聲又想道,“既進了宮,怎麼還喚朕表哥,而不是陛下,也不自稱臣妾。”
“蘊容自進宮之前,就知道表哥與如今的皇後表姐是何等明君賢後,與故去的純元皇後更是夫妻間伉俪情深,蘊容不才,得以有神佛庇佑,表哥開恩,入這内廷侍候左右,表哥早有良人,何況君臣有别,蘊容不敢奢求夫妻情分,而為人臣子,卻能有表兄妹這層血緣情分,讓蘊容覺得是自己少有能比過他人福氣,蘊容……”胡蘊蓉微微咬了咬嘴唇,緩緩才又開了口,聲音越發低微,“舍不得。”
玄淩似是感到寂寥,與方才的溫柔不同,已是一種唏噓感慨般長歎道:“君臣有别,夫妻情分嗎……”他松開了胡蘊蓉,“朕曾幾何時也有過那樣知心人,不論君臣,隻論情分。”胡蘊蓉輕輕又從後背抱過玄淩的右肩:“蘊容愚笨,無法為表哥分憂,隻求表哥允許蘊容記得,在這紫奧城,還有這麼個兄長在。”
玄淩回過頭去,聲音柔和下去:“好蘊容。”
她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害怕與玄淩親吻,也沒有她想象中,為這次的吻感到喜悅,原來男女之間肢體的觸碰也可以那麼平淡,羞澀苦樂間,她感受最大的竟是一種陌生。
母親會擁抱自己,外祖母會擁抱自己,乳母會,瓊脂也會……她一直以為擁抱是親密的,可如今才曉得,愛你的人自樂意施以親密,親密卻并代表完整的愛。胡蘊蓉這一日起得很早,她撒嬌賣癡地讓玄淩留她過了夜,已比尋常的嫔妃好了許多,天還沒亮時,玄淩就該去上朝,而她更該先行一步離去,按規矩儀元殿本不是她能長待的地方。
她洗漱完畢,侍寝過後便理應去向中宮請安,她走到鳳儀宮的宮門之處,不知什麼時候,日光朝她朝了過來——天亮了。秋日的晨光,絲毫算不得溫暖,那抹明亮恍惚間好像隻是她沉醉在夢間還未徹底清醒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