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傅如吟奄奄一息地喚道,玄淩急忙轉身,俯下頭去,低聲回應着她:“如吟,朕在這裡。”
傅如吟眼中轉着淚,想說什麼,可半天也開不了口,疼得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最後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落下,沒多時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連哭嚎的力氣也沒了,發髻早已散落,長發淩亂地松散在床榻之上,面色也慘白如枯槁。玄淩忽然恐慌起來……柔則死前何嘗不是這樣!柔則……如吟……
他害怕了,好像眼前這個人也馬上要變成一具沒有體溫的死屍,他站起來:“朕先走了,照顧好婕妤。”
“皇上……皇上……!”傅如吟勉強撐起身體,可她的手根本抓不住玄淩,隻看到那抹身影逃一樣地從自己身邊遠去,第三聲的時候她真的叫不出來了,明白自己喚不回來他,隻能把全身托付給這床榻,讓這細微的哭聲成為殿内最後的響動。
第八章破鏡
夜寂得可怕,幕簾中一道人影閃動,守夜的内監心下一驚。這幾夜玄淩都睡得不好,他感到背脊上都是冷汗,回過頭去向簾外人問去:“如今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還是荒雞。”内監的聲音切切,玄淩勉強清醒過來,頭就開始痛。片段的記憶讓他摸不着思路,自己貴為天子,不過而立之年卻已經有無數憾事,他拿不起,也放不下,朦胧中又想起傅如吟,他問道:“傅婕妤!傅婕妤還好嗎!”
内監:“皇上,婕妤小主一切安好。”問完那内監也覺得好笑,傅婕妤流産已過去幾日,玄淩唯有當天晚上問過她情形,就再未去見過她,誰也猜不透玄淩心裡所想,或許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這一日玄淩終于還是翻了傅如吟的牌子,去到宓秀宮,曾經祺祥福瑞四個妃嫔在此時,宓秀宮的各類擺設變化并不大,後來管文鴛遷宮居住,瑞嫔自盡,鬧得剩下兩人也紛紛要求移宮居所,到現在這偌大個宓秀宮隻有傅如吟一個嫔妃……
傅如吟看似驕縱,其實喜好與慕容世蘭截然相反,比起金銀等物,更愛琉璃擺件,世蘭愛芍藥芙蓉等花,錦簇一團,如吟與他說吵眼睛,他一開始還愣神,如此改來改去,世蘭在時的影子是一點都沒了。但如吟不認識世蘭,更不懂他會憂心什麼,隻顧着做自己的解釋,眨巴眼睛去說,玄淩笑了笑,欣然應允。
世蘭已經死了。
也許是想到待會就能見到傅如吟,如今再多苦思他也尚且能抛之腦後,溫和提上一抹笑意在唇邊,殿内傅如吟長發垂腰,她一定也不慌亂,隻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漠然道:“皇上來了。”
玄淩笃定她又是生氣這幾日自己未來見她,玩笑道:“既知道朕來了,怎麼不出來迎接。”他以為傅如吟又要像平日一樣鬧别扭,可那人隻是一味看着鏡子,沉默不語。玄淩從後面接近她,明知道自己放了她幾日不理不睬,還是裝作無事人一樣問道:“怎麼了,難道你不想朕?”
“你就想我?”傅如吟斜眼看向他。
“自然。”
傅如吟的臉上沒有任何起伏:“你想我念我,是念我的哪裡。”她又看向鏡子,眉眼俱沉下,蒙上一層陰霾,“你是想甄氏吧。”玄淩措不及防,傅如吟見他沒有回應,終于扭過頭去正眼看他:“我當真像她?
“誰與你說的。”他沒有了方才的餘裕,氣惱之中,第一句是質問。
“你隻說像不像。”傅如吟問道。
玄淩看着她的眼眸,悠悠轉轉好像有淚珠在其中,怎麼也不肯落下去。
“我在問你呢!”
她好像終于無法自己,聲音下是幾乎歇斯裡地的情緒。
玄淩沒有直面她的問題,而是語氣冷厲地質問她:“誰教你這樣說話!目無尊卑!”傅如吟感覺天翻地覆,她在說出這句話前做出多大勇氣,設想玄淩的每一個回答,可她萬萬沒想到,他連這件事也不肯告訴自己。
她情急之下站起來:“看來是了!”頃刻間玄淩就扼住她的手臂,玄淩的手勁兒大,傅如吟想掙脫不能,她瘋了般推脫想掙開,玄淩無言,傅如吟毫無邏輯地開始推搡。“放開我!”她不知為什麼失去了重心,從玄淩手裡脫離向後撲去,徑直碰到了身前銅鏡,啪啦一聲,鏡子摔裂在地,四分五裂在地上,裡面歪歪曲曲映着她自己的臉。
玄淩足足一月沒再去宓秀宮,正好管順儀解了禁足,不過侍寝兩夜玄淩就晉她為婕妤。傅如吟滑胎後,胡蘊蓉事事更是小心,偏偏井太醫又被分到兒科去照顧發燒的皇長子,無奈隻好請溫實初。
“小主脈象絮亂,興許是心中郁結所緻,平日注意歇息,再服臣的方子就好。”
“那就謝謝溫大人了……”胡蘊蓉話鋒一轉,“隻是傅婕妤沒了孩子,本宮看着也是心驚膽戰,不知她的孩子究竟是……”
“傅婕妤并非微臣照理,其中詳細微臣也不清楚。”溫實初眼神躲閃。
胡蘊蓉看他這樣隻好作罷:“也是,是本宮冒犯了。”又笑眼盈盈問起,“不知溫大人可有家室。”
溫實初把頭垂得更低:“微臣還未娶妻,不過微臣的父親,倒是在替微臣張羅。”
“如此,本宮在此提前預祝溫大人抱得賢妻歸了。”
急匆匆又是十數日過去,除夕近在眉睫,本以為可以複寵的管婕妤卻遇到刺頭——多年無寵的惠貴嫔沈眉莊再次得到了玄淩的青睐,一連好幾日玄淩都宿在棠梨宮。胡蘊蓉心裡奇怪,但看到管文鴛氣急敗壞的嘴臉,覺得比起管文鴛還是沈眉莊來得好。
除夕宴上衆人齊聚,管文鴛等人自然少不得挑這機會埋汰傅如吟,傅如吟隻是狠狠地看着她們,什麼話都不說。安陵容上前慰問幾句,傅如吟多日未得到這般溫柔對待,嗚咽之下幾乎是本能地在安陵容耳邊竊語着。
“我前幾日見着他了。”
“他和惠貴嫔乘着步辇,我在後面,他們誰也沒見到我,我一瞬間想追上去。但還是沒跟上去。”
傅如吟哭起來,但隻是眼淚往下滾,并不凄厲,眼圈紅着不肯發出哭聲,她渾身抖了抖:“侍女勸我去見見,我不肯,也不敢。其實我不追還是好的,怕隻怕我去追了卻喊我走,那真是一點念想都沒有了。”她說道最後,終于忍受不住,埋頭哽咽起來。
“安氏慣會裝模作樣。”淑和帝姬到别處玩去,呂盈風說話也更大膽點,撫了撫鬓邊的瑪瑙并蒂蓮花簪,一個心機深刻,一個愚蠢專橫,在她眼裡倒是合适得很。
胡蘊蓉經過,沒聽見這番話,隻撞見呂盈風有意閃躲眼神,在寒冬拿起扇子遮住自己半張臉,料定是有什麼事情,但呂昭容與她不算和睦親近,隻能屈膝行了個禮,就姗姗别過,本想去尋自己的位置,卻看見一位從未見過的女子坐在呂昭容身邊,不用說,這就是那位常年抱病在身的李修儀。
“嫔妾長樂宮德儀胡氏參見李修儀。”她擡起頭,越看李修儀越是眼熟,忽然靈機一動,“蘊容入宮前原是見過姐姐的。”
李修儀詫異:“胡德儀竟見過我?”
“修儀姐姐應是不記得了,姐姐入宮前蘊容曾在宴上見過姐姐。當時蘊容才六七歲。”胡蘊蓉咯咯地笑,“這麼多年,修儀姐姐還是這樣貌美,蘊容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修儀恬靜地笑:“難為胡德儀記得,我早已人老珠黃,這麼些年,入宮前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一時未曾想起,望胡德儀見諒。”
“蘊容當時本就還小,李修儀記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二位還沒來得及聊上幾句,胡蘊蓉隻能乖順地回到自己的位次上去。皇長子攜幾個妹妹分别向朱成璧以及玄淩朱宜修行禮。隔着遠遠的胡蘊蓉看見對面是晉康翁主坐在角落,她似乎也在尋找胡蘊蓉,轉過眸來,母女倆相視一笑。
胡蘊蓉孕期不飲酒,隻飲茶水。待見玄淩興緻極佳,胡蘊蓉端起那翡翠茶盞,對上位的玄淩報以一笑:“表哥,蘊容敬你一杯,願大周繁榮昌盛。”
玄淩痛飲一杯:“好!”
宗室皇親胡蘊蓉基本都相識,唯有一個鬓發和眼眸都略有些奇特的男子她未曾見過,但其的位次不難猜出,這正是玄淩的六弟清河王玄清。他身形修長,五官立體,是個極俊美的男子,但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是擺夷人所生,也正因這個身份,昔年朝臣才反對他被冊立為太子。
胡蘊蓉對這種沒有實權在手,也從無交集的表哥沒有興趣。席間玄淩和朱成璧卻關心起他的親事,看太後真摯的神情,胡蘊蓉才開始有幾分動容。
宮宴一切按部就班,無非是些歌舞演劇輪番上陣,胡蘊蓉對歌舞沒什麼興趣,戲子在那演出幾段生動故事來還算有意思,這出《琵琶記》是胡蘊蓉最愛,演到一半她不免看得入神,慕然看見母親在悄悄拭淚,心下凄苦,也不敢說什麼。
她不是不明白母親的心思,可她自己進了宮,自己把自己逼得沒了退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何況,她并不後悔。
這樣大日子,玄淩自然是歇在鳳儀宮,她們這些嫔妃少了些争風吃醋,各回各宮。胡蘊蓉這些日子一直睡得早,唯有除夕這日守歲,硬是撐了過去。傅如吟的孩子剛掉,胡蘊蓉的肚子更得玄淩和朱成璧看重,賞來不少好物件。瓊脂喜滋滋看着侍女内監收斂珍寶,一一報了來:“小主瞧,那是皇上賞的,據說是玉氏王爺進貢……”
一來二去,胡蘊蓉開始聽得疲憊,其實這些金銀珠寶她不可能不喜歡,尤其這些珠寶,象征的可是玄淩和太後對自己的賞識。散漫的目光四處轉轉,唯一件真切引得她停留目光,那是一件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色澤正好,也較為完整。
胡蘊蓉眉眼含笑,聲音飄到了很久很久的從前,看着它,眼前都似有浪花翻滾一般舒暢:“我年幼時,父親曾帶我去海岸見過漁民打撈珊瑚。”
她把玩一陣,念念不舍地由瓊脂攙扶端坐回檀木椅上,抿了口醒神湯,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看着那紅珊瑚,如癡如醉,聲音細微得幾乎傳不到周圍人的耳朵之中:“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她念到此處,輕輕笑了出來。彼時朝堂上紛争不斷,家中下人間也傳出父親被罷官的消息,她聽不懂,年幼無知的她唯一知道的隻是一向忙碌的父親終于有了空閑,牽起她的手,帶她去玩。溫聲問他的女兒道:“父親以後日日陪着蘊容可好?”
她當時不到父親身長一半,輕松就被抱起,她感覺太陽離自己原是很近的,夕陽的光映在那紅珊瑚上,也照着她自己,彼時的她點點頭應道:“嗯!”
她真傻。
竟看不出父親當時心裡是如何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