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醫生對他的父母說，他有可能從此成為植物人，再也醒不過來，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沒有。要做好心理準備，也做好住icu的預算。

他的父母說，無論住多久、無論多少錢，他們都不會放棄兒子，他們祈求醫生一定不要放棄，全力救治。

這是icu隔壁床的阿姨告訴顧默的。

顧默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可想而知這幾天他們有多無助，看到顧默醒來兩人又有多驚喜。

面對喜極而泣的父母，顧默淡定且熟練地安慰他們：“小車禍而已。好了好了，爸、媽，沒事了，别哭了昂。這幾天睡得可香呢，正好補覺了。”

同時默默地咽下自己的小秘密——

比如他完全沒有車禍的記憶；

比如他其實來自一年後的2022年；

比如他在一款叫哈利波特魔法覺醒的遊戲裡莫名其妙待了幾個月。

無論如何，他還是顧默，還是父母的兒子。

他在現實世界裡活着，這就很好。

車禍的事不記得又怎樣，他人都躺在醫院裡了，不信也得信。至于别的，便當作是他的一場夢吧。沒有什麼比眼前重逢的親人更重要。

他又何嘗不想念他們？

隻是身不由己時，怯懦不敢想。

123.

又在普通病房觀察一天後，顧默出院了。

他傷勢本就不嚴重，傷到腦袋昏迷不醒是概率極小的意外，醒了就問題不大，回去慢慢休養即可。

顧默覺得自己的狀态不适合高強度工作，回趟公司辦了辭職。車禍休養的理由合情合理，領導同事們紛紛報以同情和慰問，領導承諾等他身體好了随時可以回去入職。

顧默預計自己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去上班。

父母很擔心顧默的身體，想讓他回家住。

顧默無可無不可，答應了父母的提議，從公司附近的租房搬回家中。

一切看似回到正軌。

但顧默清楚，自己不正常了。

124.

這是他曾經最渴望的日子。

清晨時天色由暗轉明，天空像張無窮無盡的畫布，顔色慢慢從顔料格上的一格爬到另一格，直至天光晴朗，灑滿大地。

不怕冷的小鳥叽叽喳喳叫成一團，樓下養的大狗也醒了，吠叫幾聲，為小鳥交響曲添上幾拍厚重的鼓點。

世界慢慢醒過來。家家戶戶宅中有了人影活動的痕迹，沒過多久，大人牽着背書包的小孩出現在街上，穿梭在樹影間，趕向他們的生活。

而他不用急着上班，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欣賞這一切，修補自己空乏疲憊的内心。

這本是他渴望的。

但顧默覺得自己病了。

也許是谵妄？

谵妄是腦部損傷後遺症之一，患者表現為神志恍惚、緊張恐懼、注意力不能集中、睡眠周期改變，甚至産生沖動和攻擊行為。

顧默自認神志挺清醒的，但他忍不住害怕。

害怕這太過美好的一切是虛假的，是他的一場夢。

害怕一覺醒來，眼前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的父母。

害怕又回到那個清冷的寝室，寝室裡擺着沸騰的坩埚，身上穿着制式襯衣和長袍，手裡是放不下的魔杖。

他太害怕了，以緻于不敢睡着。夜深人靜時他枯坐窗邊，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累極了才稍微阖一阖眼。

他也害怕照鏡子。

他害怕見到一張陌生的臉和銀白的頭發。偶爾幾次，他看見鏡中自己的黑發從發根開始泛白，逐漸蔓延到發尾，将他滿頭染白，枯槁失色。一恍神，原來是錯覺，頭發還是黑色的。

為了擺脫這種錯覺，顧默需要親手掐掐自己的臉，确保自己的臉是真實的。

有次力氣不小心用得太大，掐出了紅印，被他媽一頓問，好不容易糊弄過去。之後顧默就換了地方掐，手臂、大腿，哪裡疼掐哪裡，總之能讓他保持清醒就好。

他更害怕電子産品。

離職後，筆記本電腦被顧默鎖進書房，沒有拿出來過，好似什麼洪水猛獸。

手機更是徹底關機，因為手機上有個遊戲app。

顧默有次忘記了這回事，滑動手機時無意間點到它。遊戲開屏音樂響起的瞬間，他竟然拿不住手裡的手機，大腦和胃部同時痙攣不止，渾身神經都叫嚣着反胃。

他不得不連滾帶爬到馬桶邊瘋狂嘔吐，吐到什麼都吐不出來為止，吐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反胃感才漸漸退去。漱口時，顧默看到自己的臉色比鬼還白。

幸好那會兒家裡沒人，不然被發現就太糟了。

這應激反應實在太猛了，顧默不敢小觑。他甚至沒勇氣再劃到那個界面點擊卸載，隻能按下手機關機鍵，不再開機。反正也沒人找他。

顧默想，他應該是病了。

正常人不這樣，他以前也不這樣的。

顧默不确定自己是否屬于谵妄症狀，他進icu正是因為腦部損傷，差點成植物人了，谵妄一下不是不行。

當然，也可能不是谵妄。

顧默心中有數。

他對答案心知肚明，隻是懶得想。他有點累了。

125.

顧默的病還是被家人發現了。

出院回家休養身體，按理說應該越養越好，但他幾乎是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臉色差得讓人心驚。

白天顧父顧母都要上班，他們是普通職員，還沒到退休的年紀。顧默一個人在家，離自己的手機和電腦遠遠的，躲到陽台上曬太陽。

看天空飄搖而過的雲，看微風吹過樹影搖曳，看太陽西斜暮色四合。看天看雲看樹看車看人看狗，他能看一整天。

他對自己是否饑餓仿佛失去了概念，常常忘記吃飯。

冬季天黑得早，顧父顧母下班回來見客廳沒開燈，以為家裡沒人，進門才知道顧默在陽台的搖椅上睡了過去。而家裡竈台幹幹淨淨，垃圾桶沒有零食也沒有外賣，兒子一天下來什麼都沒吃。

顧母眉頭一皺：“你怎麼不吃飯呢？”

顧默笑說：“媽，我不餓，懶得吃。”

這麼大個人，瘦成這樣，怎麼可能不餓？

媽媽不知道顧默心裡病了，媽媽知道她的兒子不能不吃飯。

顧母拉着他的手：“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到底怎麼了？”

顧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可能病了。”

“那我們去看病吧，啊？”

看着她淚眼婆娑的樣子，顧默心想，父母老去的速度，比冬日傍晚六點十分的天色變化得還要快。

顧默點點頭，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