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六年秋末,寒風狂躁。
今年天氣驟然惡劣,韋史一回來,丫鬟便将提前備好的熱水打了,因韋史下朝比之往常較晚,熱水燒過五次,正好這次用得上。
門客一群,也掀簾入内。
韋史與衆人聊過晌午,力邀門客幾個去前廳用飯。若是往常,門客必然推辭,隻今日狂風,走不得人,索性謝過,随同韋史前去。
前廳垂了厚簾,爐火正旺,滿屋子暖洋洋的。
字畫珍玩琳琅滿目,講究規制地遍垂粉牆,門客不敢亂看,隻與韋史暢聊飲酒。廳外狂風呼嘯。
其中一門客吃得滿頭大汗,笑道:“這群仙羹味道鮮美,據說是八種原料制成,我便想起昔年莊子寫下《逍遙遊》,有一句叫‘燕雀不知鴻鹄之志’,鴻鹄雖有,到底厚積薄發,若無八種原料輔味,如何成這鮮美的羹湯?”
韋史忙道:“公所言極是。”
有說群仙羹的,便有指着剩下幾道菜說蔥潑兔、鮮魚肉、脆雞胗的,說了幾盤菜,博引古今,一位門客适可而止,笑說起旁的。
“韋大人廣納寒士,用心輔聖,這潑天富貴,也該韋大人承應。我等有幸遇韋大人賞識,着實不枉一生志向。”
韋史擺擺手,“哎”了聲道:“不是這等說。這天下之财,哪裡有主動落你手中的?便是富貴,若不苦心經營,家底不經幾世也要揮霍殆盡。”
衆人笑笑,其樂融融。
韋史撫了撫須,道:“諸位不清楚,我是清楚的。近年久逢甘霖,莊稼毀了大半,收成不好,就說離京近的幾個田莊,公田壞損厲害,交不上租糧供給,我能如何?”
“這倒是,今年寒早。”門客幾個點頭附和。
“若不是往南幾個莊子貼補,今年光是府中吃用,都不大闊裕,”韋史深思,忽而凝聲道,“若不算計些,坐吃山空,再厚的底子都是轉眼空。”
“韋公說的是。”
“此言不差,到底該經營。”
韋史低下眸子,慢慢尋思。
去年年底,各田莊交賦,鋪子生意,換做銀子統共也才八千兩,與往年相比少了将近一半。抹去劉宿衛為兒子求官上交的一千兩,隻剩七千兩。
上半年鄰洲郡裡程通守和京裡富商杜老爺起争端,兩人為奪姻親,顧及顔面,無論如何也要搶那卉兒做媳婦。
卉兒家世不差,本與杜公子定親,隻那程公子瞧上,先前不知,知道的時候已非納不可。
程通守不知聽誰所說,來找他尋門路。
他既在京中,又為重臣,如何幹得出這等不要臉面之事?
韋史隻糊弄應了,讓盧夫人在中調和,撒手不管。
最後他不清楚怎樣說成的,杜老爺哭一場,杜公子一頭撞死,卉兒殉情,程通守給的兩千兩銀子也落在了韋府庫房。
韋史大怒,探聽清楚,方知盧氏婦人家沒有遠見,拿譽國府官威壓迫,逼那杜富商撒開手,弄得人家雞飛狗跳,走投無路。
兩千兩他忙叫人送去與杜富商,可想而知那杜富商背負喪子之痛,分文未要。
這兩千兩自然又回到韋府私賬上。
若再抹去這兩千兩,進餘隻剩五千兩。韋史合算完,忽而想到臨近過冬,又是一年匆匆,這幾日也該接連交送歲供。
他正琢磨今年行情,忽聽外面小厮通傳,進來在他耳邊嘀咕道:“郴州縣裡的季老爺來送年資。”
韋史漱了口,隻叫他們先吃,門客紛紛放下筷,在前廳閑坐等待,待風停了再走。
進入堂中,一個揣着棉麻粗布袖的老頭上前道:“見過老爺,今年的單子都在這上頭了。”季大雙手遞上一本冊子。
韋史低眼瞅了,接過翻開。
季大忙将吹得龜裂的手掌放入袖中,忐忑等待。
韋史大概翻看了,前面牛羊雞鴨少些倒還說好,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年底月台上給周遭族親貼補的供應擺放擺放畢竟說得過去。
隻這産糧......
“今年比往年少得太多。”韋史指了指,繼續往下看。
季大忙道:“路途遙遠,難免颠簸,壞損的我都算減過。郴縣距京上千裡地,我提前兩月緊趕慢趕才在今日送來,老爺體諒,今年又是旱又是澇,收成不好,莊子裡幾百口人,也是緊巴巴交出這麼些來。”
韋史笑了笑,揮手讓季大也坐下,季大哪裡敢,忙賠笑在旁垂手站着,說是身上風霜,怕髒了椅凳。
季大道:“果子還好,比去年多了幾十車子。”
韋史點點頭,慢慢翻完那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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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迷路了。
她沿廊下白粉牆快走,風吹得小姑娘睜不開眼,紅棉襖圓滾滾裹在身上,沒有體态可言。
忍冬十五歲,今日本是随爹上京,給大老爺家送歲供,按規矩她是不能進府的,即使并無要求,國公府也無限制。
可巧今日外面風大,不見一個行人,忍冬同爹進來,季大千叮咛萬囑咐她莫要亂跑,自去交冊子。
忍冬膽小,并不敢亂跑,隻站在檐下,雖說有牆避風,到底嚴寒,冷得受不住,一路想換個地方等。
可喜并無家下人瞧見她。
忍冬躲着躲着,不覺穿廊走道,一處花園又一處花園,各個精巧,看不出可記憶的區别,最後不知來到了誰的院子,闊大雅緻。
好看的門簾垂下,擋住屋内風光。
忍冬細瞧了,從上過京的朋友那裡猜出,這裡并不是世家大族的内院,她迷路良久,仍在前院徘徊。
忍冬貼着牆走,不覺心虛慚愧,給老爹添了麻煩,這下又不知去找誰領她出去,貿然進屋更是不好。
風呼呼吹着。她走到一扇窗前,聽有細微聲響,隻想有人,冷得再忍受不住,踮腳去看。
像是書房。
北面立着一排書櫃,書籍幹淨整潔,厚薄不一。西面是嵌牆博古架,擺放着各種好看的花瓶,梅花匣子。珠玉簾子一動不動,兩邊帷幔束在架柱上。
忍冬費力睜着眼,去看書案那裡的兩人。
一位年長些的公子坐在案後,模樣是她在郴州從未見過的好看,風度翩翩,皮膚白皙,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忍冬覺養眼,悄悄看呆了一會子。
她再去看蒲團上坐着的姑娘,貌似和她年紀差不多大,也是細皮嫩肉的,拿着書,美得像一幅畫。忍冬低頭,看了看自己烏黑起皮的龜裂手指,想大概拿着書,也不像畫。
那姑娘正好斜背着她,不見容貌。
忍冬瞧了瞧那姑娘頭上漂亮的珠钗簪子,盤得極漂亮的頭發,點點頭,暗歎這漂亮東西,正該合适書香端莊的姑娘。
忍冬想喊,莫名又害了羞,怕生縮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