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剛過,韋延清主動請韋史去了書房,書房沒有别人,隻有父子倆隔案相對,韋延清主動敬了杯茶。
父子沒有隔夜仇,韋史臭着臉色,接過茶喝了一口。
他心下是欣慰的。
如果可以,韋史自然不願因為一個丫頭,竟使得父子反目成仇。這般一來,他多年的嘔心瀝血倒像個笑話,昨夜他睡覺,都沒能睡下。
一半是心疼所緻,一半是凄涼所擾。
韋史擱下茶盞,看了對面從容端坐的男人半晌,暗自點頭,撫須正要開口,韋延清忽然擡起了眼,直視着他,不驕不躁。
他的眼眸中沉穩得正如那年——
設身處地為他們考慮,在暖房提醒他不要過奢的少年。
可如今他長大了。
今時對坐,韋史反而莫名無限懷念當年那一幕。
韋延清先開口說:“不是您低頭,便是我低頭。父親,我們總有和解的那一日。明日我要出遠門,绾兒便托付給您和祖母照看了。”
韋史開始想怒,可下一瞬,他倏地愣住,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皺眉确認了一遍:“你翅膀硬,何不拔一根羽毛将那姑娘安排妥當?何至于求到我和你祖母這裡?怎麼?連你這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也開始一毛不拔了?”
“這其中的牽扯您當比兒子更清楚才是,”韋延清心平氣和地打斷了韋史的話頭,“绾兒是皇上敬重的陳大将軍唯一後人,您的處境,娘娘的處境,又是數不過來的虎視眈眈,盤根錯節的蛛網豈止一根羽毛能掃清?”
“我還沒蠢到,拿您和韋家衆人的命去任性。”他頓了頓,無聲彎唇些時,淡聲補充道,“绾兒亦是。昨日我們吵了一架,我那般争取時,她并不為此高興,而是不滿我故意惹您生氣,也讓祖母她們擔憂。”
韋史抿了抿唇,仍然沒有動容,隻是一貫的凝視着這個二兒子,眼中流動的,不是冷漠,而是看透世事也無倨傲的自持。
然而韋史還是,沒能狠心将眼中的期待掩藏過去。
他緩慢放去案下的右手微微顫抖。
韋延清道:“父親,我突然想明白了。”
韋史眼光劇烈一顫。
“從一開始,您的初衷,便是為我和大哥好,正因為沒有對錯,才會有不同位置與身份的心痛與遺憾。往事如風,無可挽回,我不敢斷定您是否有悔恨,”韋延清笑了笑,眸色深深,“但這一次,我選擇相信您。”
韋史轉過頭,眼眶一熱:“也不想想,能有你們這幾個有想法的孩子,我這個死老頭又是什麼古闆之人嗎?非要和我對着幹。”
他若一松口,災禍即刻從天而降。
什麼叫如履薄冰,是忤逆聖上,還是不為韋家根基與顔面考慮?顔面雖不重要,卻是大族必須,否則——
韋史歎了聲。
最需要朝議時拉他一把的人也會隐身。
仗義每多屠狗輩,越離步步驚心的核心近,就會驚覺,所有同行的人都變了樣貌,甚至留在身邊的舊人,屈指可數。
韋延清心下懷愧,盡管用處不大,但還是解釋道:“昨日我之所以那樣做,是想從宮中尋一個突破口,若是皇上先打消此意,好過您去鬧。大哥都告訴我了,放榜後聖上就要賜婚,我犯了事,名聲不佳,錯在我,不在您與聖上,約定自然有作廢的餘地。”
尤是私自成婚一事,待這件也傳進皇帝耳中,必然大生不快。
也正因是“私自”,不會過多牽連韋家。這些他都仔細考慮過。
韋史皺了皺眉,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事已至此,這小子能做的事都做了,連給他操心的機會都沒有,韋史沉默良久,深思熟慮道:“與你鬧成這樣,那丫頭的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你也不怕有損陳大将軍威名,到時皇上惱你混蛋,這都不怕?”
韋延清并無慌亂,他隻是彎了彎唇,仿佛曆經千帆,餘下風波平靜:“我自然會保護好她。以身入局的隻我一人便夠,她的名聲,我比任何人都要重視,不會留給别人傷害或诋毀她的機會。這事兒,我自會徐徐圖之。”
聽了這話,韋史驚訝不已,心下卻明白,他這是已經給那绾丫頭鋪好路了。
韋史也便不提,感慨多時,對于二兒子的心思缜密,終究又提了一嘴:“你若做了官,必有一片大好前程,延清呐,你也不軸,既然能明白這些,為何偏不肯聽我的步入仕途?”
從他十五歲起,隻要提及考取功名,入朝輔佐,韋史必然會被氣個半死,隻因韋延清自小便不知從哪兒來的意志,即使學有所成,也如何都不肯去考個一官半職。
若非三年前被逼無奈,韋史都不敢想,這“逆子”居然真的認認真真準備了多年,将十來年的苦讀思學發揮出來,而不是可惜了才學與青春,就這樣過完一生。
“您若成全,一切都好說。”韋延清淡聲說着,臉上沒什麼表情,他骨節修長的手指握在膝上,冷靜到不似正常,仿佛已在内心重複過多遍,“因為到最後,兒子發現,獲得那麼多,都有代價。”
“即使跳躍如鯉魚,也無法越過永遠穿不透的水幕。”
他笑了笑,冷淡的唇角牽出一抹認命:“人心無法揣測。我一直以為,可以沒有多錯,但自己可以決定對錯,然後又覺得,隻能接受對錯,這樣才能夠過柔則剛。”
韋史深思,伸手不住撫須,沉吟道:“容我想想。”
他并非執着要有個公主兒媳,左右不過是出于各方面的權衡利弊。二是皇上有意,他不敢不從,這件事是韋老在世時說定的,如今皇上還有無這個意思他不敢揣度,但延清放榜後如約賜婚是卻是千真萬确。
或許,韋家也該知足。
緩一緩,可能走得更加平穩。
若再與皇室結下姻親,越發顯眼,未必全是好事,古往今來,多少世族是從最耀眼時湮滅于塵。
“你果真情願入朝為官?提前說與你,武将不大可能。”若真中了什麼功名,由不得這小子做主,也得入朝,但以後誰說得準?韋史了解,恐他時機成熟便潇灑辭官,又去做他那什麼結交仗義豪傑的勾當。
韋延清垂眸若有所思:“都可。”
有這一句話,韋史歡喜不勝,隔日下朝後便請求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