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延清走上來,往事住心頭,記起時飄飄揚揚如柳絮般折磨不可追,過去他聽過凝香無意提及的緣因寺一事,那本是不經意言語,終沒放在心上。
而今她認真提起,韋延清正視起來,臉上神情俨然有風雨欲來之勢,他幾乎是逼視向她,卻舉止淡然自若,仿佛仍是風平浪靜,不為所惑,既無惱怒,也無責問。
他開口了,含有一絲笑意:“你與他兒時有情?”
發生在遇見他之前,故他不好意思着惱,可若是背着他又或告訴他去見另一個人,赴什麼青梅竹馬的約定,他實不敢當作無聞,除非心酸是假。
接二連三地無意聽見,陳绾月是真怕韋延清誤會,她與那人算不得有特别的感情,畢竟時年特殊,父親屍骨未寒,她與母親居于緣因寺,她素衣與李郎相遇,隻當一位有緣人相看,如何能在悲傷時生出男女之情來,何況年紀尚小,并不識事。
真要說來,那位李公子算是驚豔了她那段暗無天日光陰的少年郎。
意氣風發,氣度穩重,少年揮劍舞落花,飛身穿雨,何其潇灑,對于當年流落無所依的陳绾月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場美夢。
陳绾月并無隐瞞,略作了解釋,開始韋延清飲茶不語,隻在陳绾月說起以前居無定所時臉色微變,不再似先前那般面無表情。
末了,他想了一想,擱下茶盞道:“我陪你去。”
這是韋延清的最後讓步,也是對她無言的尊重,确為折中的合适選擇。陳绾月正也這麼想,但無論現今如何,都不宜再将他人拉入其中,這就失去對約定之人的尊重了。故她笑了一笑,詢問道:“吉祥跟着我去即可,你隻在附近稍等,若見了人,自然說明白,若不見人,從此各自不論,如何?”
“若我不等呢?”
“......”。
他的故意要不要再明顯一些。
吉祥捂嘴笑道:“誰家的醋壇子長腿跑出來了,快來認領。”
陳绾月也想笑,但事因她起,那邊還有個等待順毛的,她着實不大好意思笑出聲來,忍了一忍,聲音細軟地呵斥道:“快住嘴。”
韋延清:“......”
“你不訓倒好,我不對号入座,你這般突然呵停,可知果然是我。”他微微一笑,大度道,“想笑便笑,我又不攔你,隻你因此笑了,我卻不大高興,待你了卻那一段前情,可知我到底罷不罷休。無礙,你且歡笑就是,畢竟......”
他一本正經道:“隻聞新人淚,不聞舊人哭。”
男人調侃再三,陳绾月禁不住羞紅了臉,忙去拉走他,回房悄悄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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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前面就是南浔鎮了。”
李紳擡手,探窗望去,清俊的眉目間焦急可見,命太監們腳程快些後,同身邊緊随的德公公煩躁道:“緊趕慢趕,還是耽誤了不少時候,這一路竟不是大雨便是狂風,多有攔阻,今日已是赴約之日,再晚些怕她等不到朕,若失望離開,可如何是好?”
德公公也急,喊着讓太監們快點,一邊心裡暗想:“滿天下都找不到的姑娘,如何就這時突然出現了呢?”但這确實是李紳最大的期望,若找不到一個人,隻能等她自己出現。費心找了多年,眼看着帝王求而不得,德公公等人的急切不比李紳少。
李紳烈火澆心,一行人聲勢浩蕩地直奔緣因寺,橋上橋下的人見了這陣仗,紛紛注目幾眼,又收回繼續歡笑着忙手中的工活,或浣衣,或養蠶。
緣因寺外,方丈早已聞知來了貴客,與一衆人在此等候,接待了李紳等人,盡過情誼,李紳忙更衣複出,獨自趕到後院那棵桃花樹下。
然而他從黃昏等到天黑,也沒有人來。
李紳眸色逐漸黯淡:難道她已來過,隻是等不到他卻又無奈離開?
畢竟他到這裡已經是黃昏時候。
月下枝頭,隐沒進了烏黑雲影。外面二十幾個内侍不敢擅自犯困,皇爺都在等,他們何敢哈欠連連,一衆人候在廊下,戰戰兢兢。德公公先給李紳戴上披風,後來因不忍去勸,卻都被李紳斥退,執着地等在桃花樹下。
那是他和她的原地。
德公公搖頭長歎,天即将亮,顯然不會再有人來呐。
一片靜默裡,李紳千尊萬貴,天下都是他的,此時卻苦等一個長夜也沒有得到自己的唯一想要。
天光放明,德公公倚坐在欄杆上,朦胧睜開眼,忙探目一瞧,發現那棵桃花樹下仍有一道筆直修挺的身影,德公公大驚,正欲起身,忽有一陣風吹來,桃花樹上飄下一張花箋來,恰好掉在李紳手臂上,磕磕碰碰地輕輕墜落。
李紳終于動彈,他拿過那花箋,上頭系着一根寺裡的紅繩,想來應是原先在樹上系着,隻無意被枝葉藏起,無人得見,他昨夜心不在焉,瞥見這花箋也不以為意,如今突來一陣異風,掉在他手臂上,李紳忽然起了念頭。
他翻過來,捏着花箋看其上的字迹。
——“李公子親啟:三年之約已到,隻我家姑娘不能赴約,君在天涯妾在海,生死不相見矣,故貼身丫鬟吉祥特遵姑娘生前之意,恐公子耽誤年華,前來完成約定,隻未見公子,留下此箋以相告。”
李紳心膽俱裂,拿着花箋的手劇烈顫抖,直到花箋落地,德公公見勢不對,忙上前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德公公撿起一看,眼神複雜又悲哀地望了眼失魂落魄的皇帝,想解勸又不好開口,大抵隻有苦尋多年的當事人才知其中深痛。
德公公怅然若失道:“陛下滿天下地找,就差掘地三尺,能找到的人早也找到了,看了這一花箋,一切也都明白了,一時竟不知是赴約好還是不曾來過後,念想也斷了,卻是斷的徹底。萬歲爺節哀,寬心罷。”
想了半日安慰的話,德公公道:“您還有婉妃娘娘呢。”
誰知這一句話竟惹惱了李紳,一腳将德公公踹翻在地,雙目猩紅,似是癡狂道:“誰也不是她!”
德公公惶恐跪去,磕頭請饒,廊下一衆人也紛紛跪了下去。然而德公公卻深知,事情既已無可奈何,那麼婉妃娘娘便是皇帝唯一的朱砂痣了。這樣,起碼還有緩解疼痛的良藥。
正所謂,“松根有至藥,琥珀與茯苓。”
李紳獨自痛哭了一場,衆人隻得離開江南回宮。
然而回宮後,李紳坐擁天下,終感寂寞,恍恍惚惚間忽覺沒意思極了,批閱奏折時疲累不知所為,調戲遊玩時又覺樂趣終會消失,恹恹萍萍,悲從中來,隻覺遲早都是散,無情人怎留一世情。
她無情走了,他有一日也會無情離别,可堪今日他尚未做那無情人,少不得承兩份深情,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便是對她“花落人亡兩不識”的憐惜。
李紳思想及此,反因憾事而渾渾噩噩,又因旁人不懂他心,日子照常一日過似一日,仿佛當日随他在緣因寺遇見陳姑娘的那些人、以及後來領命滿天下尋找的那些人都不知有陳姑娘這麼個人。李紳又恨又無奈,然事已至此,終不能逆改。
後來果然應了德公公那句寬慰話,别無選擇之下,李紳也隻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但這讓李紳心内憤懑不平,他本是克己複禮,遵守了二十幾年皇室子孫規則的天之驕子,從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後來更是入主東宮,以太子作為培養。繼位以來,他勤懇務政,治理天下,從未逾越本分。遲來的逆反心理,與太平無憂的天下,讓李紳開始思考,他如何為自己而活。
為了别人殚精竭慮,他不後悔,但為何上天并不憐憫,連他唯一真正想要的,都不能給予?哪怕要讓他上下求索,追逐半生,受盡挫折,也好過天人永隔,直接斷了他的念想。這不公平,李紳痛極生悲,忽覺自己可悲極了。
他像個傀儡,枉自為天下做嫁衣裳。
到頭來,連他隻要一個人相伴,都不能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