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杳先是一驚,幾日潦倒,黑夜白晝,見到韋慎遠一衆人,也沒表現出什麼特别的神情,隻以為是韋慎遠有事來辦,恰巧路途相同,她返他去。
她慶幸了一會,笑道:“看來我走對路了。”
韋慎遠瞪了那親衛一眼,到底誰才是王爺!
用得着向她說這些?
“難道不流血就算毫發無損?”他幽幽問了一句。
親衛讪笑摸了摸頭。
杜杳這才将目光正式落在韋慎遠那裡,卻見他也風塵仆仆,發絲微亂,衣裝也沒有先時光亮。
“你們找了這麼久,讓本王掉過多少頭發?”
親衛辯解:“那是因為王爺……”韋慎遠打斷了他的話,又突然恨叨叨地看向杜杳,眸中怨氣極重,聲無起伏道:“笑什麼?還有你,本王再不來,你怕是要走去海島上當化石了!”
這裡離旭譽邊境十萬八千裡,他卻不知,這位時常把家中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的女人,竟如此路癡。
杜杳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沒有說話,看了一圈,沒有空騎。她深知景王一向抗拒自己,也習以為常,故沒有多想地對那親衛溫和一笑道:“還要麻煩周統領讓出一騎借乘,與其他大人暫時同乘一路,多有麻煩了。”
畢竟不是她的人,杜杳也就盡可能客氣了一些。
周統領當即找了一個下屬說定,三人都沒有異議,旁的人也深知内情,故都沒有看成怪事,不管是相府還是景王府,風氣一向如此。
然而韋慎遠卻似被人戳了肺管子,再也忍耐不住地道:“什麼時候連你也這麼沒有規矩了?”
杜杳腳步頓住,向他莫明其妙看了半晌,抿唇思索這話的意思,然而馬上那人仍舊堅不可摧,無法與她從在這裡看到他出現的猜想重合。韋慎遠要她過去。
這樣确實比較合适,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也沒甚好介意的。
韋慎遠把人拉到馬上,等開始回程,忽然問道:“遇見過老虎嗎?”
杜杳失語,卻又不能不答他的話:“我找大路走的,若是遇見,王爺怎麼可能再見到我活着出現。”
然而無奈的語氣擺明了在提醒他這是個白癡問題,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問什麼破老虎。韋慎遠辯白道:“本王以往隻在籠子裡見過老虎,沒見過野的,好奇一下不行嗎?”
過了一會,似是閑得無聊,韋慎遠又道:“天黑了你怎麼睡?吃的上面又怎麼解決?一個人在荒郊野嶺怕不怕?”他緊跟着歎了一聲,失望道:“本王一直想找個機會出來曆練曆練,獨自在野山裡狩獵練一練騎射,隻可惜身不由己,不能興師動衆。”
杜杳也沒多想,認真想了想,回答他道:“睡覺躲山坡後,可以吃野果,怕是肯定怕的,就算王爺都能克服,也還是不要任性的好,萬一出了什麼事……”
韋慎遠不耐打斷她的話:“本王才不會蠢到自己跑到荒郊野嶺,也不問路,也不找個好人家傳信,必要找個還在長安的親信家待着,等父皇和延清他們的人來。”
杜杳回答不上來了。
當時情況緊急,鄭家的人追得緊,哪裡容她思考?
韋慎遠默了默,又問:“也沒遇見過山匪打劫?若是遇到,你怎麼出來的?本王可沒那麼多家底和精力去解決他們。”
杜杳心中到底還是難受了一下,即使兩人并不怎麼親密。
她低過眸,淡聲道:“沒遇到。若是遇見了,應是還在寨上當壓寨夫人吧。”
韋慎遠冷冷嗤笑:“你以為當賊人的壓寨夫人就隻要一張好看的臉嗎?還得懂得不要臉,死了都沒人知道。”
這話着實不好聽,杜杳沒再接他的茬,隻說了一句“我就當王爺是在誇我好看”就沉默下來,随後不管韋慎遠說什麼,杜杳的态度都始終不冷不熱,叫人挑不出毛病。
一個時辰過去,韋慎遠的話太過密集,開始杜杳還能應付,後來實在聽不下去,打斷他的話反問道:“王爺來這裡是辦什麼事的?不要因為我誤了行程,若是重要,隻在前面随便一個鎮上放我下來就好,有銀子就好回去。不過保險起見,還請王爺留下兩個人。”
她大緻看過,林林總總共有一兩百人,要他兩個人應該也不算什麼。
韋慎遠忽而臉色凝固,聽不懂他說話嗎?
那邊跟随的周統領再也聽不下去,出聲解圍道:“王妃,王爺是特意來找您的。”
他強調了“特意”兩個字。
也真是不能怪王妃這麼呆,王爺關心人也不往明白了說,不是問什麼老虎怎麼樣,就是怎麼野外曆練,又是讓人心裡不舒服的山匪搭救。若是果真不喜歡他的人聽了,還能無感,但王妃秉持着嫁夫從夫,賢德内外,從未因王爺的怠慢而有過一絲怨言,顯然不可能不在乎王爺。
王妃最厲害的一點是,知道王爺不願與她産生瓜葛,甚至能做到界限分明,除了本分之事,從不逾越與王爺之間無形的那條線,也從不多想王爺。
可遵守這條線越是嚴謹,無疑王妃的青春年華,将要在雨打寂寞的時光裡流逝。
沒有心愛自己的人相伴,隻有無法寄托的閨情。
周統領歎了聲,即使王妃面上不顯,可這樣一個女子論情怎能不可憐,隻是輪不到他們說什麼罷了。如今經曆王妃的生死不明,王爺好不容易有了急切的表現,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他都想要助上一助,更别提現在眼睜睜看着王爺兀自别扭,把話越說越難聽。
再者,有些時候的感情,不正是在那個人突然離開自己才悔悟過來的嗎?若王爺真是如此,多少有點恃寵而驕,以前隻習慣于王妃的賢惠,故認為無論自己怎麼沉湎于過往思念,逃避現實,對方都會一直在。
周統領硬着頭皮道:“還有王爺您,不吃不喝風餐露宿找了王妃這麼幾日,焦急得還要拿我們問罪,怎麼現在說起來,又拐彎抹角的,一會借老虎壯威,一會拿野郊遊戲心情,要是怕王妃遇見歹人受到傷害與威脅而不敢相告,那就直接問好了,偏要加上後面那一句,讓王妃不快,您自己心裡也舒坦嗎?”
韋慎遠怒目圓瞪,難得大吼道:“本王怎麼樣,要你管?”
杜杳在他身前,吃了一驚,鬓邊碎發風中淩亂。
周統領撇撇嘴,其他幾個近前的人亦是深谙,如今見韋慎遠隻是脹紅了一張俊臉,卻沒有問罪誰的意思,紛紛低聲笑言:“還能為什麼?王爺怕王妃吃了自己呗。”
“要死要死!你們都反了天了!”韋慎遠更急了。
說完,他忙不疊把馬一趕,超過笑鬧的衆人往前過去。
直到這時,杜杳突然就意識到了什麼,那是以往所沒有的異樣想法。
韋慎遠在關心自己?
她沉默不語,心亂成了一團,這沖擊太大,一時很難對此有所反應,故隻是低頭看着道路,并不曾問過韋慎遠什麼。
反倒是韋慎遠,見她不說話,心中不由得複雜起來,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她如何想。
兩人本是夫妻,關心也是應該并且理所當然的,難道是方才自己的拐彎抹角招惹了她,所以才這樣沉默?
韋慎遠凝了凝神,思慮了一路。
整個隊伍都詭異地突然安靜下來。
一直到了月上樹梢,兩人同床共枕,客房裡薰着夜香,東風簾幕靜。韋慎遠翻來覆去睡不着,爬起身,側過去,一條手臂摸着搭上,低聲要求道:“旅途寂寞,實該好好放松,來不來?”
杜杳也還沒睡,聽是聽到了,隻還是下意識皺了皺眉,心中茫然,一點兒也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要求。兩人雖然同床共枕,但房事也隻有最開始應付家中的那一次和後來偶爾的幾次,幾年過去,到如今外人誰又能知道,兩人真正同房的次數兩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他多宿在寵妾房中,來她房裡也不過是為應付長輩叮囑。
杜杳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歡自己,也可能是讨厭。
他喜歡的,一向是那個死去的丫鬟那般明媚耀眼的性子。
她暗自沉思了會,并沒出聲,隻做熟睡狀。
韋慎遠知道,這女人并沒睡着,距離兩人上一次同房,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是多久之前了。
甚至他壓根兒記不住以前杜杳都說過什麼話,長什麼樣子。
然而此刻借着月光,朦胧間,他清楚記住了她的輪廓,也深深感受到了她的無視。
他以前都在讓她守活寡。
那時他以為,她的生死都與自己無關,何論這些?
可現在韋慎遠忽然心痛難耐,仿佛有烈火在炙烤自己的心肺,具體說不清是什麼感受,隻知道很不舒展。
同時他又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以杜杳的性子,若是夫君要求,除非當真身子不适,她不會拒絕,而是乖順聽從,這就是她一慣的責任感。
韋慎遠晃“醒”她,又問了一遍。
杜杳沒辦法,隻得輕輕“嗯”了聲。
然而這一次卻和以前都不大相同,杜杳哭了。
韋慎遠忙停下,問道:“弄疼你了?”
杜杳極輕地搖了搖頭,并沒看他,隻是過了一會,仿佛自己說服了自己,又恢複了風雨不侵的模樣,就好像什麼也對她造不成傷害,無所求,自然無所危害。她已經習慣了,别人對自己的不看重。
她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隻是今晚才意識到。
韋慎遠以前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自己,哪怕是一絲半點,這個她要依靠并攜手一生的夫君。她以為隻要不管不問,精心侍奉老小,便有以後的指望,也做到了自己該做的事。可她貌似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今時驟然間恍然大悟,以往不過是因為自己不懂,所以才誤以為對方可能對自己有過尊重與看重。
然而現在,她終于明白,這個男人的眼中心中從來都沒有過自己的丁點位置。
那幾年的光陰,仿佛突然成了笑話。
可這種話,她又羞于去指責他,也沒辦法去指責,畢竟韋慎遠是韋慎遠,她就算管得住他的人,也不能去管人家的心。
她還沒有那麼失自尊。
韋慎遠仍覺有不對之處,忽而親上女人的唇,溫柔地問:“到底怎麼了?哪裡難受就告訴本王。”
杜杳睜大眼睛,既想啞然可笑,又悲傷遮掩不住,因此一張桃花臉上表情極為矛盾,勉勉強強牽出一抹笑來,盡量沒有脾氣地道:“王爺以前,從來不會親我的唇,我以為男女做這種事都是如此。”所以才那麼遲鈍,沒有傷心。
她不想讓他以為,自己這樣說,是在争什麼。
因此她的話裡帶笑,帶着克制又溫和的新奇。
韋慎遠在官場摸爬打滾了幾年,靠自己年紀輕輕升至侍郎,又深悟世間圓滑相處之道,本就頭腦好使,不過是容易沖動犯錯而已。杜杳這句話,他不會不明白。然而諷刺的是,她以為他不會明白,并且極力掩飾不讓他去明白。
天底下,做夫妻做到他們這份上的,也是沒誰了。
韋慎遠啞口無言,心上一抽一抽的作痛,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就是個徹徹底底的混蛋。
他以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癡迷沒有保留地去觸碰她的身體。
他以前,隻會在邊緣敷衍打轉,從不會瘋狂地抽打海面。
他以前,更不會自降渴望與付出的尊嚴,去低下身,用唇去讓她快樂。
然而她從少女,到現在的年華為止,都隻有過他一個男人,她的家風也甚嚴,後來又敗落,更沒有什麼教習嬷嬷去教她這種事。
而這些,韋慎遠以前從不曾為她考慮過。
他好像突然知道,為什麼杜杳會哭了。
因為她所信任并依靠的夫君,仿佛真的從來沒有尊重并喜歡過她。他還在為不能與心上人相守而悲哀時,杜杳已被婚姻困住,連擁有心上人的資格都沒有,在最悸動的年紀,遇上了沒可能喜歡自己的人。
年華空付,感情成迷。
他無聲沉歎,忽而埋下頭去,在她頸窩間悶聲道:“杳兒,我們重新開始吧?”
無論如何,兩人都不可能和離,這是目前他唯一能想到去重新開始的兩個辦法。
杜杳卻撇開臉,淡淡一笑道:“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