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冷冽且犀利的目光，來自最兇猛的捕食者，是在濃重而純粹的黑暗和鮮血裡浸泡過的家夥才會擁有的。有人在跟着她，在身後注視她，凝神專注卻似乎不帶惡意。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女人微微有些疑惑地蹙眉，手上不禁握緊琴盒的帶子，她擡頭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無人公寓，保持着原先的速度，裝作沒有察覺異樣地越過圍牆竄進草叢，輕車熟路地找到那扇她慣常用來出入的窗戶，放輕呼吸，單手撐着窗台翻進樓内，再反手将開啟的窗戶恢複原狀。

門後是一片令人捉摸不準的黑暗。今晚的月光很暗，老舊公寓的窗戶又破又小。但當胡桃夾子轉過身，便蓦地看見空蕩蕩的房間中央站着一個筆直的身影，高大挺拔如一杆槍般立在布滿灰塵的舊沙發旁，腳邊是一個零落着放了各式子彈瞄具和特殊作戰裝備的硬質武器箱。那個影子的腳剛好碰到箱子邊緣，他便低下頭去，盯着箱子表面的OSV-96字樣和格裡芬徽章看了片刻，才又擡起頭來，隔着黑暗與出現在窗口的女人遙遙對望。

她認出了那道目光，卻不明白這個人如何能這樣迅速地在她之前進入屋内。在對視的這一秒、兩秒内沒有得到答案，第三秒的時候，那道影子行動了。他邁開步子往門口的方向走來，與此同時“咣”地一聲，漆黑的琴盒砸到地面，大口徑狙擊步|槍轉瞬間已被一雙手從夾層裡拎出。以胡桃夾子為名的俄羅斯女人熟練地舉槍，意圖在戰鬥爆發的第一時間搶占先機。

然而對方的動作比她更快。——女人錯愕地看着那個人在發覺她拿槍的刹那間便加速沖來，竟是在她第一發子彈都沒來得及打出去的時候欺身上前，擡臂直接揮開了她的槍。迅捷的反應和目标明确的行動幾乎讓她想要打翻先前的判斷：這分明該是她這種造物的行動模式——壓根不像是人類！恍惚間她竟是覺得，朝她襲來的那個有着血肉之軀的人類比她還要更像一挺蓄勢待發的槍。

沉重的狙|擊|槍“咣當”一聲掉落在地，胡桃夾子沒空思考更多，“刷”地抽出藏在靴子裡的兩把M9 Bayonet往前一砍。她是個專業的狙擊手，是整個格裡芬最不擅長近戰的那類人形，又是已經被輕易拉近距離的最糟糕态勢……鋒利的刀刃“呲啦”一下劃在金屬上的聲音讓胡桃夾子再度愕然，擡眼竟是看見一道銀光閃過，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人的整條左胳膊都泛着寒冷的金屬色。

勝負很快分曉，一把裝着消音|器的P226手|槍緊緊頂着她的腦門——P226，她記住了，回去定要叫那小姑娘好看——那隻戴着黑色無指手套的金屬大掌則捏住她的脖頸，但顯然對方有意收斂力道，否則以胡桃夾子剛剛所見識到的那隻手臂的全力來看，應該是足夠直接掐斷自己脖子的，哪怕是人形也受不住這等怪力。

這人似乎沒打算殺人滅口。無從遁逃的胡桃夾子被迫看向對方的雙眼，是與她自己很像的綠色，但色澤偏暗，嵌在帶着點青紫色的眼窩裡顯得有些灰蒙蒙的。平靜、冷漠，但不帶殺意。她幾乎立刻就判斷出了這一點，沒等胡桃夾子就着這個狀态開口說話，對方從剛剛開始便平靜到有些空洞的眼珠便轉了轉，先是瞥了一眼躺在門邊的琴盒和歪放在内的吉他，接着又瞥向房間中央被雜亂堆放的軍火。最後他松開鉗制自己脖頸的金屬手臂，指着她額頭的槍也放了下來。

他就那麼垂手站在自己面前，嘴角下垂，看起來有點不高興又有點微妙的委屈。胡桃夾子在那一刻覺得，這個男人真是長了一張與殺人放火燒殺搶掠截然不相符的可愛臉蛋。

“你是誰？”他開了口，黑暗裡的聲音低沉而捉摸不定。

……

……

“……？？？？？”

這位先生，是你在她下班之後一路跟來，闖進她暫時的落腳點，還攻擊她、拿槍指着她的額頭、用金屬胳膊掐她的脖子，現在卻站在那裡理直氣壯地問她是誰？？？見鬼去吧，這應該是她的台詞！

許是她許久沒有出聲回答，男人本來就緊緊抿着的嘴角耷拉得更厲害了。

“那我又是誰？”他換了一個更加不明所以的問題。話音剛落，隻見胡桃夾子狠狠蹙眉，仿佛摻雜了探究、憐憫、警惕、以及更多複雜情緒的視線叫他平白覺得厭惡又惱怒，下意識活動手指想要重新舉槍，然而這一次卻是他晚了一步。

——咔嗒。

OSV-96狙擊步|槍黑洞洞的槍口準确指向男人的眉心，長相精緻的金發女人背靠着窗台，動作标準地持槍裝彈，修長的食指穩穩抵在扳機上。情勢逆轉，胡桃夾子緊盯男人因為她的行動而驟然緊繃的身體，确信這是一個真正的人類。

她保持着舉槍的動作，扣着扳機的手指卻虛虛的，瞄在準鏡上的眼睛也顯得毫不認真。胡桃夾子相信，正是她這樣漫不經心的表現讓對方沒有及時回擊，否則依照先前的表現，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一槍是否能夠命中。這很不尋常，論及作戰能力，人類通常是難以與戰術人形正面對抗的，她們是武器，是槍，渾身上下哪一塊零件不是為了戰鬥而生，可人類不是。——在遇見這個男人之前，胡桃夾子是這麼确信的，現在面對着他，忽然又有點拿不準了。

“我并不認識您，先生。”她在男人的耐心耗盡、再次行動之前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想您應該也沒有理由認識我。”

她仍是無法理解這不明人士尾随自己的理由，總不會是因為她非法入侵的事情前來追責。胡桃夾子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小小輕笑一下，她仔細地斟酌用詞，保證沒有半點不妥之處，但顯然這有點避重就輕的答案不能令人滿意。

男人沉默着，在月色照不到的背面眸光閃爍，幾近稱得上失落的情緒轉瞬即逝。胡桃夾子手指微動，站直身體收起了槍，以此為放松警戒狀态的标志。在沒有特殊命令的前提下，她不能傷害任何一名人類，這是格裡芬公司為所有人形在出廠時便設定的通用規則，方才對眼前男人舉槍的動作嚴格來說已經能算是超出權限了。流落平行世界多有不便，警惕點不是壞事，但她總歸還是想盡可能守規矩一點，尤其是……她認為眼前的男人并沒有傷害自己的意願。

這個判斷沒什麼根據，無頭無尾地就出現了，究竟是來自邏輯模塊、指揮模塊、抑或是情感模塊，胡桃夾子不得而知，但比較正确的解釋或許是所有分析模塊的共同作用讓她得出這個結論。

胡桃夾子站在窗邊，單手杵着狙擊|槍，頗有耐心地等待這位記憶缺失的不速之客在原地梳理好腦中的思路。這個時間比她預想中要快得多，不過須臾，男人便擡了頭，兩雙色澤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綠色眼眸隔着一層夜幕相對。在之後的許多年裡，胡桃夾子總是忘不掉這雙眼睛，如同烙印一樣深深地镌刻在她的雲圖裡，任由多少次的程序改寫和覆蓋都無法磨掉它。然後，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她終于開始明白為何要給人形裝載情感模塊。——就如明白上帝為何要給人類賦予靈魂。

“但是我知道你的歌。”

那個人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