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叫胡桃夾子始料未及，然而待她再細細一想，便從這位不速之客到現在為止寥寥的三句話裡拼湊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邏輯。但倘使這位缺失記憶的先生想要從這些令自己充滿熟悉感的歌曲裡尋找線索，結果多半無法如他所願。胡桃夾子回憶起在酒吧裡都唱過些什麼，紅梅花兒開？紡織姑娘？瑪麗諾之歌？喀秋莎？還是任時光流逝、我之真愛、老兵不死？通通不過都是些老掉牙的曲子，不過人們慣常喜歡在這外面加一層鮮亮的标簽，管它們叫“經典”。
“那些并不是我的歌，先生。”胡桃夾子開口糾正了男人的表述，“隻是些古老的調子，曾經流行過的東西，雖說這個時代已經不再傳唱，但若說‘知道’，那大約誰都知道一點。”她三言兩語解釋道，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将男人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丁點希望給掐滅了，但胡桃夾子還是盡可能地想要讓自己的言語不那麼直接。
在她說話的時候，對方就用那種毫無波瀾的眼神盯着她看，似乎在判斷女人有沒有說謊，又好像在仔細思考她那一番話的意思。男人究竟在想什麼，胡桃夾子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記憶之于人類乃是相當重要且珍貴的東西，那不僅僅是一段事實上存在的過去，記憶叙說事件，也将當時的情感、思緒和一切的體會都一并交予你。
——記憶使一個人成為他自己。是指揮官曾對胡桃夾子說過的話。那是在一次艱難的救援任務結束之後，胡桃夾子親手護送被擊毀同伴的殘骸上了運輸機，後勤部隊給她們維修軀體、下載備份雲圖，回到總部的時候就再度睜開眼睛活蹦亂跳，而有關戰場的那段記憶卻丢失掉了。當時，僥幸隻是受了輕傷的人形抱着槍靠在運輸機的角落裡，對自己旁邊的胡桃夾子說，她斬釘截鐵地向負責幫自己火力掩護的同伴保證她們都會沒事，結果食言了，而現在同伴卻不可能來責怪她了。
胡桃夾子于是想，她們這些人形，理論上不存在真正的死亡，卻又總是努力渴望在戰場上活下來，大抵是為了能讓自己少忘掉些東西，多記住些回憶。指揮官在那之後又說：它不單是一段數據，記憶的目的不在于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在于讓你“感受到”。這對于人形而言也同樣重要，所以，不要輕易舍棄它。不要輕易舍棄你的自我和你的靈魂。
“先生，如果您……”
“卡薩布蘭卡。”他打斷道，這一次的聲音比起先前的那兩個問句都更要斬釘截鐵、不帶迷茫。男人擡起頭，深棕色的碎發不齊整地貼在額頭和臉頰兩邊，唯獨一雙眼睛清明如翡翠石。“那是卡薩布蘭卡。”他以一種極其堅定的口吻重複一遍，像是要說服什麼人似的，也許是胡桃夾子，又也許是他自己，“我知道它。”
“那是邁克爾·柯蒂斯導演的愛情電影，1942年在美國上映。我今晚的确在酒吧演唱過它的主題曲，但……”胡桃夾子一頓。彼時雲層稍開，月光漸漸占了上風，她在快速的一瞥中忽地看見男人微微上揚的嘴角，那是極淺的弧度，但的的确确存在一個笑容，一個悲傷的笑容。
她即将脫口而出的“但是”一詞就這樣生生咽了回去。“若您正在尋找記憶的線索，單我所知道的信息不足夠豐富。與卡薩布蘭卡、以及您所提到的歌曲有關的話，也許可以從圖書館、檔案館或是博物館的資料入手……隻是一個建議。”這已經是胡桃夾子所能想到的最妥當的方法，僅有聽到過的幾個曲子這樣模糊不堪的線索就要追溯一個人丢失的過去，這實在是太過天方夜譚。唯一的共同點不過是這些歌流行的時代幾乎完美重疊：二十世紀末，以工業爆炸、經濟危機與世界大戰為關鍵詞的那個年代。
“我能夠為您解答的，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對方沒有回答，顯然又陷入了另一輪思考中。胡桃夾子便徑自為這一段奇妙的對話道了結束語，拎着槍走到沙發旁邊拿過男人腳旁的武器箱，然後又回到窗戶旁靠近房間角落的位置，靠着牆坐了下來。這是能夠确保将整個房間都收入眼底的安全方位。
“另外，我也建議您今晚休整，過高強度的行動會讓人類的身體遭受損傷，您可以在這裡睡一覺用以調整狀态，明日再啟程繼續尋找您想要的線索。”金發女人将武器箱打開，從堆放的零件裝備中一下挑出夜視瞄準鏡，邊着手更換邊繼續說道，“這裡應該是安全的，至少暫時來看，在我一個多月的觀察中，想再找到類似的地方可不太容易。”随着最後一個詞落下，她手上的動作也完成了。胡桃夾子收起支在地上的兩腳架，折疊槍托後将狙擊|槍抱在懷裡。
冬日戰士聽着她說完一番話，隻覺得很是奇怪。在此之前，似乎從未有人用如此尊敬的口吻對他講話，“先生”之類的措辭該更多出現在他的嘴裡，用來稱呼那些對自己下達命令的長官。不止是用詞，這個女人任何細微的神态和行為中都能窺見良好的禮貌和儀态，就算是一般的陌生人在街頭相遇，這樣的态度也極不尋常。你是誰？似乎又回到最初的那個問句了。但冬兵動了動嘴唇，最終并沒有問出口來。他突兀地産生了一些莫名的猜測——眼下這情形頗為似曾相識，在他記得住的那些過往裡幾乎占據全部，但恍若角色置換，當初的士兵站到了對面，聆聽命令的成了對方。
他走到與胡桃夾子相對的另一個角落，和她一樣地盤腿坐下，兩個人就這樣占領了這個不算寬敞的房間裡唯二的安全位置。冬兵睜着眼睛，并沒有聽從女人的建議睡上一覺的打算。他往兩側看了看，在瞥見那隻被主人遺忘在地上的吉他時微微一怔。走進布魯克林街頭的酒吧、聽見這個女人的演唱，直到這裡為止似乎都僅僅隻是偶然，但當冬兵開始對這片城區和那些歌曲産生一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偶然便結束了。胡桃夾子的猜測沒有錯誤的地方，他跟着這個嗓音清澈的女人走了一路，就為了稍稍抓住一點小小的線索。他渴望知道他是誰——他本該是誰，他本該成為誰。
思緒到此，冬兵忽地撐着地站起來，朝着敞開的吉他盒走去。他彎腰撿起歪倒在地的樂器，動作略有些潦草地将它放進琴盒，忽視盒内空蕩蕩的夾層，直接伸手摸到拉鍊，把整個吉他盒合起來。接着，冬兵就着這個動作手上一用力，将合攏的琴盒往胡桃夾子所在的位置推了過去，不顧滿地髒兮兮的灰塵。
金發女人因為這一番動作而疑惑擡頭，正見男人朝她眨了眨那雙好看的綠眼睛，很輕地說道：
“謝謝。”
這個夜晚，一男一女兩個人分别窩在無人公寓老舊房間相對的角落裡，抱着槍大眼瞪小眼了一整夜。誰都沒有真正睡上一覺，隻是靠在灰撲撲的牆壁上稍作放松，而身體始終保持着警覺。天蒙蒙亮的時候，男人便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就從胡桃夾子用來出入的那扇無法上鎖的壞窗戶裡跳了出去，趁着太陽還未完全升起，附近的居民仍待在家裡的時候消失在了晨曦裡。金發女人神色平靜地揚着腦袋看着髒兮兮的天花闆，半晌覺得風太大，就一言未發地走過去關了窗戶。
這奇遇般的邂逅并未給雙方的生活帶來任何影響。胡桃夾子照舊在白天背着琴盒走訪布魯克林的大街小巷，盡可能搜索信息以完善她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這是個和平的年代，縱然電視報紙上總是寫滿了糟糕的新聞，但人們照樣能坐在快餐店裡吃一頓高熱量的漢堡薯條。而胡桃夾子誕生于戰争，和平對她這樣的存在而言，大抵隻是數據庫裡的一段概念。
當人類學會使用工具的時候就學會了使用武器，一切領域的進步都免不了和武器扯上關系。AK-47在一次戰後聚會中曾作出一番深刻而富有哲理的發言。從前蘇聯就開始服役的老資曆突擊步|槍狠命把酒瓶往桌上一砸，好幾滴伏特加濺到女人的軍綠色迷彩褲上。然後她把手裡攥着的紅色貝雷帽扣到腦袋上，卻讓繡着金色五角星的那一面朝向了後腦勺。瞧瞧！就連那個破玩意兒都是！AK-47嚷嚷着抄起斜對面桌上的一罐可樂，舉到頭頂毫不猶豫地捏扁了易拉罐，還沒喝完的飲料被擠出來，生生把女人純白的手套給染了個顔色。碳酸飲料就是美利堅老流氓給全世界的最大威脅，堪稱破壞人類健康的最緻命武器……她話沒說完，對面被搶了可樂的柯爾特左輪就拎着槍跳起來，大叫着要和AK-47這個诋毀可樂的混蛋決鬥，周圍一幫喝了酒正上頭的女人跟着起哄，要不是春田和李-恩菲爾德幾個尚還清醒的好言相勸，差點就要發展成一場群架。
此時此刻，胡桃夾子在史密森尼博物館的入口處喝掉了手中的罐裝可口可樂，然後将易拉罐丢進了垃圾桶。其實AK-47說得有道理，女人回味着嘴裡的味道想，美國人在食品上的發明總能為世界人民的肥胖率做出巨大貢獻，垃圾食品的真谛就在于能讓你明知道它是垃圾卻還欲罷不能。
女人非常遵守博物館的規定，除了一把藏在琴盒夾層裡的殺傷武器，沒有将任何其它的違禁物品（比如飲料和食物）帶入館内。她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常規展覽，又在半道看見了最近的限時特展，是冬宮博物館重要文物的交流展出。胡桃夾子盯着展廳門口的宣傳闆覺得感興趣，意欲往裡走的時候卻遭到阻攔，被告知特展需要單獨買票的女人一問價錢，得，轉身走吧。
沒能看成冬宮博物館的特展，胡桃夾子倍覺不悅，面上冷冷淡淡地大步快走，心裡卻忍不住狠狠埋汰了幾句萬惡的資本主義，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榨取老百姓的金錢。隻是抱怨歸抱怨，胡桃夾子正式開始服役的時候，那個曾經和美國幼稚地玩誰也不理誰遊戲的蘇維埃已經沒影了，她沒經曆過那段日子，也就偶爾聽莫辛-納甘她們幾個在酒桌上開玩笑式地提起來，滿足一下後輩們的好奇心。她還記得當時DP-28正懶洋洋地數落着某位領導人的罪狀，PK恰好從旁路過，向來惜字如金的機槍人形冷着臉評論了一句：說死人壞話小心掉舌頭。
從回憶中抽身而出的時候，胡桃夾子發覺自己已經在二樓轉了好幾圈。她猛地發覺和平的浸染能力是如此強大，像方才那一番走神的狀态實在是不像自己。女人搖着頭看了一眼時間，距離閉館不到一個小時，她特地挑選了這個人流量稀少的時刻，又避開了休息日，趁着工作調休的時候來拜訪這裡，于是此刻的參觀人員少得可憐，偌大的二樓大廳裡除了胡桃夾子自己，幾乎隻能看見工作人員的身影。
胡桃夾子是被若有若無的槍聲吸引進的這個色調有些灰暗深沉的展廳的。她沒來得及看一眼門口的展覽标題，就直奔聲音響起的地方而去，匆匆路過身旁被鎖在展櫃裡的文物和旁邊的文字說明，她最後停留在一張播放着錄像的大屏幕底下，槍聲正是從那影像裡傳出來的。而她剛一駐足，就聽展廳内的廣播響了，一個字正腔圓的女聲開始合着那張錄像片一起講解起二戰的曆史。胡桃夾子一瞥屏幕，果不其然看見一隊身穿軍裝的美國士兵列隊前進的畫面，一閃而過的鏡頭裡，每一個士兵都背着一把M1加蘭德步|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