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羅馬尼亞首都已經轉涼。盡管人形并不需要依靠衣物保暖,但胡桃夾子仍是在巴基的堅持下置辦了一套冬裝,因為她平常那種露着一截大腿的短褲裝束走在街上實在太過顯眼。在夏天還穿長袖戴手套的人分明也很顯眼,她腹诽。但巴基瞥一眼那張抿起來的嘴唇,立刻就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他挑起眉,伸手繞過女人的脖子,把外套帽子扣上淺金色的腦袋,看着蓬松的奶白色毛領裹住那張小巧的臉蛋,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這件吧。”
“好吧,你赢了。”胡桃夾子偏頭,自以為隐蔽地翻了個白眼,“你就像總讓她妹妹把外套領子再系緊點的G36。”
“她妹妹是誰?”
“G36C——當然,後來她接受心智升級,換身衣服之後露得更多了。但事實上,我想G36完全能接受衣着暴露,隻是不能接受軍裝領子外面有一截蕾絲花邊。”
胡桃夾子站在櫃台前等着巴基結賬,順手從旁邊架子上拿了一張超市傳單,對照着打折商品目錄決定未來一周的菜譜。
幾個月前,胡桃夾子跟着巴基離開索科維亞,在匈牙利東部德布勒森市的酒館見到了一個自稱“奧列格”的光頭男人,他曾經是九頭蛇在這一區域的固定線人。洞察計劃之後,組織元氣大傷,核心成員紛紛四散逃亡,而更多的則是像奧列格這樣的小人物:一夜之間沒了大老闆,身份檔案又被公之于衆,隻得縮起腦袋暫避風頭,為了維持生計,靠以前的人脈幹些買賣情報的小生意。
金發綠眼的神秘女人帶來了九頭蛇在聖彼得堡港藥物倉庫的集裝箱編号和保險門密碼,換取了布加勒斯特安全屋的鑰匙和兩盒彈藥——大口徑的高精彈,造價着實不便宜。奧列格起初隻肯給一盒,見對面的女人皺眉不語,便也懶得讨價還價,拿上鑰匙起身欲走。倏忽間,一隻白皙的手扣上他的小臂,瘦長的五指帶着與外形截然不符的力量,幾乎聽得見骨骼的哀嚎聲。光頭男人的痛呼淹沒在酒吧的喧嚣裡,而女人順勢伸出另一隻手,穩穩接住他松開的鑰匙揣進自己兜裡。
“我相信你我都不想惹麻煩,先生。”她擡着頭,用俄語說,看過去的眼神與嗓音都很淡漠,充滿了翹舌音的語音愣是叫她講得清澈又平靜,但奧列格很清楚仍攥着自己的那隻手掌底下正散發出多麼濃烈的殺意。他緊張地低下頭,看見短袖前胸布料上那個突兀的狙擊鏡紅點時,已經絲毫不感到意外。做生意要懂得能屈能伸。行走江湖多年的情報販子深谙保命的道理,當即用自由的那隻手從包裡摸出第二盒子彈,利落地拍到了桌上。
“謝謝,酒不錯。”女人滿意地松了手,收走東西,頗有禮貌地朝奧列格點了點頭,末了站起來,對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長地撂下一句話,轉身揚長而去。
——“冬天就要來了,您多穿點。”
胡桃夾子離開酒吧,在街上兜了幾個圈子确認沒有人尾随自己,便去約定地點和巴基會和,絲毫不管自己那語焉不詳的一句話給别人帶來了多少驚吓。冬日戰士作為九頭蛇曾經最為重要的資産、最為鋒利的武器,見過他真面目的人不多,但聽過他名号的數不勝數,“冬天的來臨”這種本該稀松平常的短語,久而久之便成了某種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回想起面貌兇惡的俄羅斯光頭大漢在剛才那一瞬間煞白的臉色,胡桃夾子也不禁暗暗在心裡為這恐吓的效果而暗自咋舌。
此時,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深巷牆邊,長發别在耳後,露出飽滿的側臉頰。他單手扶着立在身旁的槍箱,另一隻手揣在褲兜裡,垂下的眼睛默默注視着自己的腳邊——有一隻貓正繞着他的褲腿轉圈。
胡桃夾子停在巷口,安靜地欣賞了一番這幅畫面,視線落在那隻貓棕色的毛發上,再移向男人同樣棕色的頭發,來來回回地看,隻覺得越看越像。巴基先注意到了她,提起箱子走過來,而貓仰着腦袋叫了幾聲,看着自己新得的玩具無情地跑了,也毫不留戀地跳上牆頭,起躍間沒了蹤影。胡桃夾子對小家夥的離開感到些許遺憾,接過自己的武器箱,見它與幾小時前兩人分别時毫無區别,顯然得到了很好的對待。她意有所指地笑道:“你倒是熟練起來了。”
“會越來越熟練。”巴基也不謙虛,“胡桃夾子的确很好,我喜歡。”
“……?你是在和我調情嗎?”
“我在抒發真實的體驗感受。”
巴基嘴上說着耐人尋味的雙關語,一雙灰綠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坦蕩與真誠。胡桃夾子實在被盯得不自在,突兀地大聲咳嗽兩下,扭頭避開對視,也借此動作試圖遮掩發燙的耳根。
“你真的變讨厭了。”她咬牙切齒地控訴,末了伸手把槍箱往巴基的方向一推,惡狠狠地回瞪,“你去背着——擦了灰上好油再還給我,否則今天别吃飯了。”
這番威脅着實殺傷力巨大,大名鼎鼎的冬日戰士頓時老實聽話。他接過箱子,小跑兩步跟上前頭的女人,地下世界聞之色變的幽靈這會兒倒是真的像隻乖巧的棕色貓咪了。
沿聯盟大道向東,途徑羅馬尼亞國家圖書館,再向北穿過猶太人宅區,一路抵達德賽巴爾大道的盡頭,三五座外形相似的白牆高樓組成居民小區,巴基與胡桃夾子的住所就位于最東邊的那一棟,八層,頂樓,陽台朝陽,開窗便能看見對街的國家體育館。這裡作為布加勒斯特最古老的城區之一,猶太人與亞美尼亞人社區的交界處,通往市中心的重要交通樞紐,聚居的移民帶動了文化的交融與商業的繁榮,卻也成為貧窮與暴力滋生的土壤——對他們這樣的人而言,混亂反倒是天然的庇護所。
線人提供的安全屋是簡單的一居室,稱不上寬敞,但足夠放下一張沙發和一套餐桌椅。後來,他們又從二手市場淘到一台老式電視機和一隻矮櫃,擺在了沙發對面,于是無所事事的時候便有了電影和演出用以打發時間。美中不足的是,這間屋子裡沒有正經的床,隻在靠牆的位置放着兩張拼在一起的床墊,一人睡一個,能躺就行,都不嫌棄,于是自然沒人提出要去更換。巴基睡不安穩,仍舊噩夢纏身,常常半夜驚醒,盯着灰蒙蒙的天花闆出神,過一會兒後默默地下床,去電視櫃抽屜裡尋找紙筆。他總是動作很輕,從不開燈,沒想着吵醒躺在隔壁的女人,但胡桃夾子每次都會發現他不見了。她會去廚房倒杯牛奶,然後陪巴基一起窩進沙發,讓他的腦袋枕上自己的大腿,一邊輕拍他的胸膛,一邊哼唱搖籃曲,直到掌心底下所能感受到的劇烈跳動的心髒慢慢平緩下來。
最初在索科維亞的那段時間,巴基還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做出攻擊的動作,胡桃夾子不得不一邊抵抗那隻機械手臂恐怖的握力,一邊拍打他的臉頰把他喚醒,随後花費一整個後半夜用來安撫驚惶的戰士。随着時間推移,支離破碎的靈魂漸漸拼湊起溫柔的樣貌,于是曾被灌輸進腦子裡的暴力指令終于一天天淡去。巴基的筆記已經記到了第三本,一開始是零星的片段,連不成句的單詞,回憶或是夢境,後來成了習慣,要把生活瑣事甚至日常開銷都寫進去。胡桃夾子幾次抓住他偷偷摸摸地捧着本子看自己——擡頭看她一眼,再低頭記上一筆,不知在鼓搗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男人興許再也不可能變回從前的模樣,但七十年前沒能阻止他墜落的身體,至少現在要拉得上那明滅的靈魂。
今天早些時候,胡桃夾子從打工的披薩店裡拿到了工資,于是給天花闆上換了盞造型燈,這樣巴基半夜醒來,首先看見的不再是光秃秃的燈泡,而是一朵漂亮的玉蘭。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這點心思卻是先用在了她自己身上——今晚,先從夢中驚醒的人成了她。
“沒想見你也會做夢,卡嘉。”巴基很快也醒了——不知道是察覺了枕邊人的動作,還是自己壓根也沒睡好。他循着聲音走進廚房,像以往胡桃夾子會做的那樣,幫她從櫥櫃裡取下一隻玻璃杯,倒上些牛奶,遞了過去。
胡桃夾子看了他一眼:“我想喝酒。”
巴基聳聳肩,舉着杯子的手不為所動。
胡桃夾子妥協了,但也沒完全妥協,她轉手給另一個杯子裡也倒滿奶,好整以暇地伸到巴基面前。最後,兩個人一人捧着一個玻璃杯,又雙雙窩到沙發上,不同的是,這回輪到胡桃夾子躺上巴基的膝蓋。她拉着男人的左手,在掌心裡胡亂地捏來捏去。與人類的感受不同,她對這隻金屬制成的仿生義肢反而更能産生些親切感和安全感。
“那不叫夢。準确來說,應該是‘休眠模式下心智雲圖自動處理信息過程中所産生的影像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