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敲打地面的響動由遠及近，最後在卧室虛掩的門前停下，半秒鐘的安靜後，巴基聽見金屬合頁微弱的摩擦聲。他輕松地辨認出來者的身份，便照舊将注意力集中在敞開的衣櫃裡，頭也沒回地哼笑道：“還沒到五分鐘呢。”

“我隻是來看看，以防有人就這麼被吓跑了。”金發女人倚在門框邊上，也回以一個慵懶的挑眉，看着巴基在衣櫃裡挑挑選選地拎出兩件襯衫，不經意地提起，“我見過你穿軍裝制服的照片。”

“你喜歡那個嗎？”

胡桃夾子輕笑一聲，擡腿邁進房間，俯身把手裡的酒杯放到床頭櫃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讓沾了半圈口紅的杯沿朝向外面。随後，她走到巴基身前，接過其中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提着衣架往他上半身比了比——和美國隊長當年一樣，巴基在得到赦免後，也一并拿到了七十年份的工資和雜七雜八的撫恤金，在各方談判和社會輿論的眼皮底下，上面的人對此倒是出手大方，完全沒虧待他。可即便如此，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他也沒有更多花錢的心思，最後衣櫃裡除了運動裝就是連帽衫和牛仔褲，單調的黑白灰三色排列組合，像是在用這與時尚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表達一種對時代變化的微妙的抗拒。而現在他手上這唯二兩件還算正式的襯衫，加上挂在櫃子最邊上的那套西裝領帶，還是當初為了見政府官員而不得已買的。

——他仍然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裡，仍然缺少安全感，小心翼翼地蜷縮在自己身邊那一圈世界裡，不敢輕易越線。冬日戰士的審判迎來了結果，但要将過去的陰影徹底驅散，尚且還需要時間。

胡桃夾子在心裡歎氣，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勾起嘴角，姗姗來遲又避重就輕地答道：“你肯定迷倒過很多女人，嗯……那種Khaki-Wackies。”

既熟悉又有點陌生的四十年代俚語讓巴基一愣，啞然失笑道：“我的天……你從哪兒學會的這個詞？”

“從電影裡，或者哪次和春田她們聊天的時候，忘了，反正我一直很擅長和老家夥相處。”

“噢，那我作證，這是真的。”巴基顯然聽懂了這一番話裡的言外之意，樂呵呵地把另一件白襯衫挂回衣櫃，脫掉背心随意扔到床上，但沒有急着換衣服，故意赤|裸着上身，讓強壯的胸腹和手臂肌肉暴露在對方的視線裡，饒有興緻地反問回去，“那你呢？你是那種迷戀軍裝的Khaki-Wacky嗎？”

胡桃夾子站在原地，坦然地将男朋友上下打量一番，随後從衣架上取下來那件藍色襯衫，提着衣領拍到巴基胸前。

“這隻取決于你穿什麼，親愛的。”女人柔軟的指尖沿着漂亮的胸肌線條輕撫過去，手套和襯衫的布料在摩擦間帶來一陣瘙癢，湊近耳畔的呼吸和情話開始讓巴基忍不住渾身發熱。然而，還沒等他有所動作，那道溫軟的嗓音又悠悠吐出了下一句話，語調纏綿、氣氛旖旎，隻是内容似乎不太友好——

“畢竟，我可不像布魯克林的年輕中士，有機會和那麼多美麗的女士親切相處。”

“……”

這下可好，打趣勾引不成還被反将一軍。巴基一時哭笑不得，熟悉的話題走向讓他回想起了不久前史蒂夫幹的好事，忍不住又無奈地呻|吟一聲。

“關于這個，我大概需要認真和你談談，卡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好嗎？”他搖着頭接過衣服，套上袖子，開始慢吞吞地系紐扣，一邊系一邊自顧自地往下說，“我……我以前的确……好吧，你知道，年輕的時候會有點愛玩，喜歡在休息日去喝酒跳舞，也許就這樣和哪個姑娘展開一段關系……就這樣！真的！事實上那個年代比現在保守得多，我媽媽教導我要當一名紳士。我和她們約會、交往……呃，偶爾帶回家過夜……但我發誓我沒有……”

巴基低着頭擺弄襯衫扣子，半天也沒系好一顆。胡桃夾子聽見開頭，還以為又是什麼老套路的甜言蜜語，好整以暇地等着，可越聽越覺得有點離譜——上帝啊，他不會真的擔心自己在為那些早就沒影的風流情史置氣吧？！

“等等，巴基……你以為我在想什麼？”胡桃夾子匆忙打斷，一把抓住巴基的金屬手，阻止他繼續折磨那顆可憐的扣子。巴基不得已擡頭，英俊的五官幾乎皺成一團，看得她一時間哭笑不得，清清楚楚地從那雙瞪大的眼睛裡讀出了委屈和控訴。局勢反轉又反轉，現在她仿佛又成了在欺負人的那個。

“噢，拜托，我知道的——”胡桃夾子忍不住用力地捏住面前的臉蛋，擡高聲音說，“我知道你沒有亂搞，好嗎！”

來自保守年代的百歲老人顯然被這大膽的用詞給吓了一跳，口齒不清地發出幾聲抗議，但很快放棄掙紮，任由女朋友推着他在床邊坐下，然後面對面跨上他的大腿，蕾絲手套包裹下的十指順勢接替了系扣子的工作。

“……你一定要用那個詞嗎？”巴基小聲嘟囔，“算了，反正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很随便的人。”

“你真可愛。”

胡桃夾子說着，把胳膊繞過巴基的脖子去整理後衣領，故意留下襯衫最上面的一顆扣子沒系，任領口微微敞開。藍寶石吊墜因為她前傾身體的動作而滑出胸縫，擦過巴基頸邊的皮膚，一并沾上灼熱的體溫。

“那麼也輪到我再問點别的事了。”女人的手向上攏住他的後腦，而嘴唇沿着太陽穴一路貼到耳邊，輕巧平靜地抛出一個震撼的話題，“——你想把自己再凍起來嗎？”

巴基渾身一僵，按在胡桃夾子腰上的左手瞬間收緊，金屬手掌把布料捏出褶皺，若不是很快反應過來，險些把價格昂貴的連衣裙撕破。

“我就知道上次你們不是在聊什麼前女友！史蒂夫那個叛徒——”他忿忿道，雙手按上胡桃夾子的肩膀，将兩人的距離微微拉開，“我可以解釋，讓我解釋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幾下，不知是在安撫對方的情緒，還是在試圖讓自己保持冷靜。

巴基斟酌着，慢慢說：“我确實……确實提起過這個，但那隻是一個……我是說，現在的一切都很好，我很感激，所以無論如何都不願看它再被破壞，特别是由我親手破壞。而那串詞語就是這樣一個隐患，我可以相信有一天能徹底清除，但既然它現在還根植在我的腦子裡，我們就不能當它不存在，我們總得考慮到這樣的可能性——在有些事真的發生之前。”

胡桃夾子不聲不響地聽着，依舊維持着淡然的神色，但從不知哪一句開始，她慢慢咬住下唇，垂眸躲閃的意圖剛一顯露出來，就又被肩上的那兩隻手強硬地扳住，逼迫她與近在咫尺的灰綠色眼眸對視。巴基的眼底閃着溫潤的柔光與不加掩飾的愛意，貼在肩頭的鋼鐵手掌也早已被焐得發熱，但她蓦地感到被什麼東西刺痛，喉頭一哽——史蒂夫挑明巴基的打算時，胡桃夾子以為自己會生氣，會為這個經受無數命運不公卻仍然執意要懲罰自己的男人而憤憤不平，但她沒有，完全沒有。而現在巴基說出這一番話，終于讓她明白過來，恍然意識到，這些天潛藏在情感模塊算法的深處、讓心智隐隐作痛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因為她知道巴基是對的。

胡桃夾子也上過戰場，也打過仗，她能明白巴基的意思。她知道他為未來做出了正确的、符合理性的判斷，為現在這美好卻脆弱的生活進行了深思熟慮的打算。但她不想那樣，本能地不願去設想這種結果。她明白自己不該逃避，不該畏懼，但邏輯與情感在雲圖裡撕扯，脫離了掌握。她控制不住。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濃密的睫毛顫抖着，輕聲說：“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會的。”巴基答得毫不猶豫，收攏臂膀，向前碰了碰女人鮮紅的嘴唇，又伸出舌尖小心地舔，讓有些幹澀的唇瓣表面慢慢潤濕。“聽我說，卡嘉，我考慮這些事，不是為了離開你，而是為了更好地、更心安地留在你身邊。”他又親了親胡桃夾子的臉，在白嫩的皮膚上蹭了一小片口紅印，像是一抹不規則的腮紅，“相信我，隻要你還在這裡，我絕對不會丢下你；即便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一定盡全力回來，我保證。”

“那如果我不在呢？——不，别激動，我隻是提出一個假設……”

“别假設這種事！”巴基在胡桃夾子這一句話剛開了個頭，話音未落時便立刻臉色一變，急促地大喊，但很快又在對方慌張的表情下面露懊惱，小聲嘟囔了幾句，最後皺着眉扁着嘴，三分沮喪七分委屈地低頭，把臉埋進了胡桃夾子的脖子裡，“抱歉，抱歉……我不是想和你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