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習慣了做夢。剛剛脫離九頭蛇的那段時間,他的夢很豐富,為組織執行任務時的片段中混合着許多來源不明的記憶,起先斷斷續續、連不成内容,後來随着時間流逝,才一天天變得清晰。最初,他分不出好壞,在夢中看見射殺目标的畫面隻覺得麻木,想起訓練與洗腦的經曆則會喚起痛苦,而過往的那些回憶裡卻似乎帶着快樂。很多次,他從這樣苦樂參半的夢中醒來,在胡桃夾子擔憂的詢問下愣愣搖頭。那是噩夢嗎?還是美夢?他說不清楚。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當他終于明白夢中所見的事物分别意味着什麼,才忽然意識到,其實從未有過什麼美夢,快樂不過是帶着毒的蘋果,果肉香甜,回味苦澀。
再後來,更多的人物開始出現在夢中:父親和母親、妹妹和鄰居、瘦小的朋友和朝氣蓬勃的姑娘……總是在某個時刻戛然而止,視野裡驟然變成疾行的火車和冰雪覆蓋的山谷。他在無底的深淵裡墜落,直到一雙無形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用不遜于那隻金屬臂的力量将他拽出黑暗。他蓦地睜開眼,落入一雙湖綠的眼睛,帶着甯靜的光,不亮,但很暖,仿佛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搖籃曲。他那時就知道,倘若這時再合眼睡去,夢裡必定會出現這個女人的身影。
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承認,至少有三次,就在那些看似老老實實同床共枕的夜晚,他夢見過胡桃夾子的裸|體——一種異乎尋常的快樂。
是的,與她有關的夢總是溫柔些的,但這一次似乎是例外。
也許是前幾天的那場對話終究讓本就缺少安全感的巴基産生了應激反應,這天夜裡,他照常入睡,然後又夢見了那些毫無新意的回憶:華盛頓DC的高速公路、洞察計劃的航空母艦、布加勒斯特的小屋……他還看見史蒂夫和斯塔克在德國的機場決裂,又在西伯利亞不留情地與彼此交手。荒唐,卻真實得可怕,分明夢中的他頭腦混沌、五感失靈,但當他用僅存的右手撐地起身,艱難地試圖保持平衡時,滲入皮膚的觸感如此冰冷。
……她去哪兒了?
他的卡嘉去哪兒了?
這個念頭閃電般擊中了他,猛然讓他意識到夢中這一切最大的違和感。他立刻慌張地左右環顧,終于在畫面的角落裡發現了要找的人——俄羅斯女人站在陰影裡,神态漠然,肩背筆直,就如她手邊杵着的那把狙擊|槍;她從頭到腳都是巴基熟悉的樣子,就連垂在胸前的那顆藍寶石吊墜也鮮豔得刺眼,可唯獨眼睛裡充滿了陌生的冷漠,面無表情、事不關己地旁觀着世界另一端發生的事。
那不是卡嘉,他惶然驚覺,那是OSV-96——是從未與他相遇的異世界人形。
“巴基?巴基!醒一醒!!!”
他在模糊的呼喚聲中猛然睜開眼,目光渙散,渾身發抖,花了好幾秒種才終于讓視野變得清晰。胡桃夾子趴在他身上,單手捧着他的臉,另一隻手蓋在他胸前,用輕拍的動作安撫着急促的心跳。
“感謝上帝。”她稍稍起身,松了口氣,但眉頭仍然皺緊,眼裡的擔憂也一點沒減,“發生什麼事了?你夢見什麼了?”
巴基大睜着眼睛,瞳孔緊縮,呼吸急促,像一條溺水的魚,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直到用眼神将她臉部的輪廓從上到下、由内到外都描摹一遍。他動了動嘴唇,但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隻是猝不及防地張開雙臂,圈住胡桃夾子的腰,将她牢牢壓進懷裡,感受到胸前沉下來的身體的重量,才微眯起眼,長舒了一口氣。
胡桃夾子也習慣了在夜間撫慰突然夢魇的枕邊人,但這樣劇烈的反應的确已經很久不曾出現了。她順從地将臉貼近巴基的頸窩,輕輕地親吻鎖骨,得到了一聲沉悶的回應,嗓音沙啞得可怕。她正打算伸手往床頭櫃上去拿水杯,可剛有一點動作,對方立刻反應得像一隻受到驚吓的動物,驚慌失措地又将她的腰按了回去。尚存的理智讓巴基還記得沒用那隻金屬臂,但血清加持下的力道仍舊不容小觑,若不是高級人形的素體結實耐用,恐怕高低要有被壓斷骨頭的風險。
兩個人保持着身體緊貼的姿勢沉默了幾分鐘,胡桃夾子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與打在肩窩裡的呼吸都慢慢平靜下來,于是熟練地扭頭親了一口巴基幹燥的嘴唇,問道:“現在好點了嗎?”
“……嗯。”
“那起來喝口水吧。”
見巴基明顯對噩夢的内容不願多說,胡桃夾子便體貼地沒有追問。這一次,巴基沒再掙紮,乖乖地直起上半身,窩進柔軟的床頭靠墊,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垂眼看着胡桃夾子下床去倒水,在注意到她背後皺巴巴的衣物時忍不住耷拉下嘴角,小聲喃喃了一句“對不起”。
胡桃夾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一把拉開衣服,把毫發無損的後背給他全方位展示一圈——她有時候真的很不理解,巴基能在戰場上放心爽快地将背後交給她,進了卧室卻仿佛她一秒變成了一個一碰就碎的洋娃娃。這也是人類表達愛意的一環嗎?那她是不是也應該,呃……在某些事情上多關心男朋友的身體?
巴基舔了舔嘴唇,正想開口,忽然響起一陣急切的敲門聲,緊接着是史蒂夫在屋外大喊:“醒醒,巴基,出事了!快起來,到會議室集合!”
話音未落,卧室裡的兩個人立刻臉色一變,飛快地對視一眼,然後同時翻身下床。巴基抓過搭在椅背上的短袖,邊穿邊朝門口的方向大聲回了一句。胡桃夾子拉開房門時,顯然已經從格裡芬人形間的内部通訊頻道裡得到了NTW-20帶來的消息:
“弗瑞先生那裡遇襲了。”
一個小時前的德奧邊境,尼克·弗瑞在向安全基地轉移的路上遭到一夥九頭蛇特工的包圍夾擊,所幸前神盾局局長對這種似曾相識的套路早已有了應對經驗,及時逃脫,雖然狼狽,但這回好歹沒有危及性命。娜塔莎和史蒂夫(可能還有巴基)都為這個結果松了口氣。黑寡婦第一時間出發,通過秘密線路親自去看望傷員了,看她臨走時的表情,恐怕還禁不住心有餘悸——就連弗瑞本人估計也在襲擊現場不停地破口大罵,這幫人就不能來點新鮮的嗎?!
随後,這幫人就用實際行動證明,尼克·弗瑞就是一個純純的烏鴉嘴,因為這一次,對方的目标壓根就不是他這條老命。在尊敬的前局長先生忙着從九頭蛇的攻擊中脫身時,另一條路上,夢想家帶着數十隻鐵血裝甲單位突襲了僞裝的格裡芬情報中轉站,搶走了破壞者的AI核心——原本正要給弗瑞他們送去。
“UMP45帶人去追了,但很快追丢了,最後的信号顯示在不來梅郊區。”胡桃夾子單手撐在桌邊,另一隻手操作着投影在桌面上的電子地圖滑動放大,導入德國那邊傳來的情報數據,頓時整片地區都被密密麻麻的紅色标點覆蓋。
對面的史蒂夫跟着看過來,立刻頭疼地皺起眉:“這太多了,他們一直在分散行動,混淆視聽。我們得确定目标物的位置。”
“人形的核心不能長時間斷絕能源,他們得找地方充電。”
“不來梅港——給我看看地圖。”巴基聽了胡桃夾子的回答,也緊跟着接話。他俯身在地圖上端詳片刻,大概是覺得這個角度不好,于是索性繞到史蒂夫那邊,開始仔細對照着回憶尋找那附近可能存在的九頭蛇遺留設施。
胡桃夾子看了一眼三個男人湊在一起的腦袋(再加上山姆),沒去打擾他們的讨論。她扭頭,看向旁邊的粉發人形——NTW-20坐在靠背椅上,單手撐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卻始終保持着沉默,未曾發表看法。
“NTW?說點什麼,你今天這樣很奇怪。”
“是這件事很奇怪。”NTW-20聞言擡頭,瞥了一眼胡桃夾子,随後又将目光移向桌面上的地圖,緩緩開口,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一個關鍵問題,“——他們怎麼會知道核心放在那個中轉站?怎麼會知道中轉站的位置?”
這句話說完,史蒂夫三人也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齊齊往這邊看過來。
“沒錯,他們還知道弗瑞的行動時間和路線,來了招相當準确的聲東擊西。”美國隊長同意地點了點頭,說着,顯然是想起了曾經在華盛頓DC發生的那場大戰,本就嚴肅的表情變得更加沉重,“弗瑞第一時間就開始去查人了。神盾局曾經被九頭蛇滲透過一次,真希望他吸取了教訓。”
NTW-20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沒有說話,但熟悉她動作的胡桃夾子很容易讀出了搭檔的想法,眼中出現了一絲詫異。
“NTW,你不會是懷疑……”金發人形頓了一下,很快否認道,“清醒一點,404小隊的家夥再怎麼神出鬼沒,也不至于這麼明目張膽地違抗指揮官的意思,更别提跟去鐵血的屁股後面。”
“UMP45受到過‘傘’病毒的攻擊。你不會是忘了吧?”
“那是陳年舊事了。”M1887也插話道,作為當年依托鐵血技術而研發出來的特殊型号人形,她在這方面還算有些發言權,“UMP45的心智搭載有電子戰特化模塊,沒那麼容易失控。”
NTW-20沒再繼續說什麼,不知是被說服了,還是另有想法。無論如何,在弗瑞或是指揮官這邊查到任何确切的證據之前,情報洩露的疑問都很難有所定論,目前他們能做的隻是保持謹慎,盡可能迅速地解決逃竄的敵人,找到夢想家——這是西伯利亞之後第一次有鐵血頭目現身的明确線索,破壞者的核心要拿回來,最好再順便把夢想家也抓住。
“聯絡上托尼和羅德了,他們會直接到德國與我們彙合。目标不少,我們得快點。”美國隊長從桌面的地圖中擡起頭來,環視一圈,“昆式戰機十五分鐘後起飛。”
NTW-20偏頭,剛巧與胡桃夾子同樣看過來的視線相撞,對視間不知互相交換了什麼心照不宣的信息。她咂了一下舌,認命地撐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提起腳邊的長方形黑色金屬箱,在桌角掃開一片空地,“咣當”一聲放了上去。
“這件事還是很奇怪,說不出來的感覺……”NTW-20打開箱子,熟門熟路地摸出一盒彈匣,往綁在大腿上的彈匣套裡一塞,頭也沒回地對胡桃夾子問道,“你确定不去嗎?捉夢想家的機會可不多見。”
“怎麼?你需要家長陪同嗎,NTW小朋友?”胡桃夾子挑眉,腳下飛快地一蹬,讓轉輪椅往遠處避開兩米,“總得有人留下來看家,你肯定不願意。”
NTW-20撇了撇嘴,覺得這番說辭聽着有點道理,可又實在站不住腳。在她的印象裡,胡桃夾子過去是聞名格裡芬的工作狂,“OSV-96和她最無趣的小隊”曾在論壇匿名版上挂了整整一周的讨論熱門,引來了無數隸屬邊境調查團的人形在帖子裡激烈吐槽。然而真是世事無常,現在連夢想家這種級别的獵物都讓她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樣子——這家夥甚至從剛才開始就沒把屁股從那張椅子上挪開。
NTW-20腹诽着,手上仍舊毫不含糊地檢查完武器,擡起胳膊紮頭發的時候,目光無意間掃過靠在桌邊的男人——巴基低着頭,似乎正拿着手機調試通訊程序,畢竟受赦免條令的限制,他不能跟去德國,便隻能通過這種方式與史蒂夫一行人保持聯絡,在辨認路線和地點上提供一些遠程幫助。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NTW-20收回視線,“你不會隻是為了陪那個男人吧?”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胡桃夾子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