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巴基而言,當年自己從雪山墜落,被蘇聯人找到帶走,直到裝上金屬臂的那一段記憶,其實已經有些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睜開雙眼的時候,視野裡全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花闆是白的,牆壁是白的,燈光是白的。手術刀的刀面上反射出肢體的輪廓,看不清臉的實驗人員在醫療器材上敲敲打打。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斷了一隻胳膊,不如說,他以為自己的四肢都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渾身上下全部毫無知覺。很難說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隻要沒有感覺,就不會有痛苦。再之後便是反複的沉睡與蘇醒,時間在逼仄的冷凍艙裡變得混沌,無數次任務帶來無數場死亡,屍骨在記憶裡堆積成山。他在嘶啞的尖叫與哭喊聲中驚醒,眼中倒映出狹小的房間,慘白的光線惶然間喚醒了熟悉的回憶,于是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做夢。
他回來了。
胸前中彈的地方已經在血清的作用下開始愈合,但仍隐隐作痛,而且傳來奇怪的觸感。巴基晃了晃腦袋,尚有些茫然地低下頭,卻在下一秒瞬間清醒過來——他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形影子趴在自己赤裸的胸前,大概是肩膀的位置伸出兩條機械臂,觸須一般細長的指頭捏着一把鑷子和一瓶酒精,冰冷的金屬從他的皮膚爬過,詭異到令人作嘔。他驚叫着坐直身體,這才發現自己被安置在一張似曾相識的手術床上,手臂被牢牢捆在兩邊的扶手上動彈不得。他急促地喘息起來,再度望向那個被吓退的影子,看見濃密的額發底下擡起來一張小巧精緻,卻蒼白如死人的臉。
“你需要對我們的護士禮貌些,士兵。”
房間裡突兀響起一道聲音,語調平直,口音僵硬,帶着滞澀的電流聲,雖是一句話,聽起來卻與實驗儀器的滴滴作響毫無區别。巴基的呼吸刹那間變得急促,胸口猛烈地起伏。他認得這個聲音,哪怕再被機器攪亂腦子一百遍,他也一定會認得。他擡起頭,瞪大了眼睛搜尋聲音的來處,灰暗的設施在視野裡掃過,但哪裡都找不到,而未散盡的回音在牆壁跳躍,在耳邊萦繞,又仿佛無處不在。直到最後,周遭重回寂靜,巴基終于把目光落在角落裡一台格格不入的老式計算機顯示屏上,看着變換的像素點組成一張熟悉的臉,嘴唇作出開合的動作。
“Желание……”
“這一套已經沒用了。”在第一個單詞還沒念完的時候,巴基便直接開口打斷。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第一個音節出聲的時候就知道了。無非是那一串單詞,一行魔咒,曾經把握着冬日戰士頭腦裡最敏感的神經,但今非昔比了。瓦坎達人将它們從頭腦中抽離出來的一刹那,巴基确确實實地感受到,有什麼别的東西也一并跟着被連根拔起,好像生生從肢體上切下一塊腐肉、移除一顆腫瘤,很痛,卻不得不做。直到現在,佐拉那道熟悉的聲音鑽進耳朵裡,終于令他蓦地意識到,那東西被叫做“恐懼”,是冬日戰士每一次邁出冷凍艙聆聽命令時下意識的膽顫、寒冷、以及幻痛。此時此刻,他又落在了同一個人手裡,同樣的境地,相似的房間和相似的手術床,就連頭頂上接觸不良的燈泡都與記憶裡如出一轍,可如今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他以一種幾乎任人宰割的姿态躺在手術床上,卻在出聲打斷那句魔咒的瞬間已然宣告勝利,那是巴基·巴恩斯的勝利,是自由的勝利,如同蜥蜴斷尾,斬落的是過往,迎向的是新生。
“哦……是嗎。”佐拉停頓了一下,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早有預料,顯示屏上的影像微微閃爍,再度出聲時的語調卻仍然很平緩,“不論如何,好久不見,以及,歡迎回來——士兵。”
“我沒想要見你。”
“當然、當然,我知道,你想見的人不是我。那位小姐……她很迷人,不是嗎?連九頭蛇大名鼎鼎的特工都為之傾倒,不惜以身犯險。看來你在我沒有看着的這段時間裡,确實有過一段非常精彩的經曆,可惜——”佐拉刻意拉長音調,言辭間試圖營造出一種唠家常般的輕松氛圍,然而嘶啞難聽的機械音和那兩片随之上下翻動的虛假嘴唇隻愈發顯出詭異,“可惜,她現在不屬于你了,她不再聽你的話了。真可憐,現在你或許能夠理解我們的心情了嗎?當初,你離開九頭蛇的時候,我也是一樣的心碎……噢不,先别急着反駁,聽我說,雖然你的背叛是不争的事實,但終歸你我相識多年,我很樂意為老朋友行個方便,隻要你幫我們完成最後的任務,等一切結束,你的願望都會得到滿足。我保證,士兵,希望你能夠考慮一下這個提議。”
“你他媽在說什麼鬼話?!”巴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間覺得佐拉那一腔口音古怪的德式英語簡直讓人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他是在引誘?還是在威脅?在徹底失去了那一串洗腦口令之後,這個家夥憑什麼還覺得自己能夠輕易拿捏和掌控一切?巴基擡了擡胳膊,沒能掙脫束縛,但不妨礙他幾乎在心裡想要發笑。佐拉以為他是什麼人?以為他會為了胡桃夾子心甘情願地回來替九頭蛇賣命嗎?絕不可能——他會找到她,然後帶她離開。他答應過NTW-20,在史蒂夫和指揮官面前放過話,無數個晝夜面對着那份加密的電子存檔,在心裡對自己發過誓,無論最後她變成什麼樣,無論她還記不記得彼此相伴的過去,都決不會放棄,一定會帶她回來。
“你簡直蠢得無藥可救,混蛋,有本事就再把我綁到那個該死的洗腦機器上去,這次——”他話音一停,忽然想起剛剛佐拉話中的某個字眼,猛地意識到,這是複仇者聯盟一行人這麼長時間的調查以來,頭一次聽到敵人的目标在自己面前直白地吐露出來。巴基皺起眉頭,沉下來的聲音裡不覺帶上一絲謹慎:“……你們要幹什麼?”
佐拉聞言,竟然在那張沒有實體的臉上默默扯出一個微笑,不僅絲毫不介意對方明晃晃打探情報的行為,反倒像是已經為這一刻等候多時。
“噢,士兵……你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你真的徹底忘記我們曾對你說過的話了?”佐拉“呵呵”地笑了兩聲,若不是拼湊的像素點無法擺出複雜的圖形,恐怕這會兒正在故作驚訝地挑眉,“做什麼?很簡單,我們要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沒有戰争,沒有不公,人人平等,和睦而友愛——你知道的,不是嗎?九頭蛇的目标從未改變過,我們的追求始終如一,而過去的數十年裡,你也恰恰在為這一偉業的實現而貢獻力量。”
屏幕裡的人用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說着,就像當初亞曆山大·皮爾斯朝情緒暴動的冬日戰士俯身,絮絮講起那一套“新世界”的理論。巴基想起這些,禁不住又感到一陣反胃:“閉嘴——”
“我們曾經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那時候,本該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橫生了太多意外,令人惋惜。”佐拉沒有理會巴基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慢悠悠的語調顯得耐心十足,又隐約能聽出一絲驕傲,好像一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正在向公衆展示介紹自己引以為豪的作品,“在那之後,我們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重振旗鼓。好在比起皮爾斯,我姑且還是個科學家,而科學家最擅長從失敗的實驗中吸取經驗。你認為洞察計劃為什麼會失敗,士兵?因為你的背叛?因為美國隊長的強大?不對,都不對。感謝異世界的朋友們,我獲得了許多啟發,于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對于那些妨礙計劃的人,全部消滅隻是下策,如果這樣行不通,那就應該去改變他們。
“一周之後,‘傘’的信号将在全世界的電子設備中擴散,歐伽斯協議會覆蓋所有的通訊網絡。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士兵?這意味着,你們——人類——将要與自己整部曆史上最偉大的發明為敵了。”
所有人都懂得一個道理:人類之所以強大,不是因為他們有堅不可摧的身體,而是因為他們擅用工具,并得以制造武器。數千年來,他們征服了風火,馴養了雷電,鍛造出鋼鐵,最終在二進制的世界裡探索出了最神奇的奧秘。世界上第一部電子計算機誕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發展到今天,早已滲透進了生活中的各個方面。人類或許可以失去這一切,不過是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重頭再來,但恐怕難以想象、也不願去想的另一個可能性,是有朝一日會與它們為敵。
這便是當年的洞察計劃、以及後來的奧創都沒有做到,或者說,沒有想到要去做的事。他們隻想着毀滅,然後在廢墟上重建新的秩序,而正确的邏輯并非如此,堵不如疏:當手中的工具通通背叛,武器的槍口對準自身,人類便别無選擇,肉體凡胎在鋼鐵、芯片和算法面前毫無勝算。成王敗寇,強者生存,自然的法則會給出答案。到那時,他們隻剩下唯一一條出路,就是舍棄脆弱的肉身,用堅硬的金屬武裝骨骼與軀幹,以高效的程序取代頭腦。隻要人類不會放棄生存,不會放棄變強,不會停下掌控一切的野心,那無需強迫,他們會自己邁出那一步。
胡桃夾子曾經看得明白:人類不會放棄戰鬥,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武器,他們就會選擇将同類變成武器。
“你就是我們最初的作品,士兵,你證明了自己的資質,赢得了一張新世界的準入票——你本就該同我們站在一起。”
回響在房間裡的聲音漠然又雀躍,巴基聽着這番話,隻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毛骨悚然。他用力地呼出幾口氣,赤裸的胸膛上下起伏,視線掃過左半邊的身體,看見漆黑的金屬在燈下反光,立刻便懂得了佐拉意有所指的暗示。緊接着,他蓦地又想到了什麼,驚愕地擡起頭,直直望向那個從剛剛開始就一言不發、始終站在角落裡的身影——佐拉口中的“護士”,留着一頭濃密長發的漂亮女孩,脖子往下卻是渾然不似人類的軀幹和肢體。他盯着那張臉看了半秒,終于意識到第一眼見到時便産生的違和感究竟來自何處。
毫無疑問,那個“護士”,那顆腦袋和那具身體,屬于——或者說曾經屬于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他知道佐拉是個毫無人性的混蛋,不顧倫理道德的惡棍;他替這個家夥做過事,目睹過無數性命在槍口下消逝,他踩在殘肢斷臂堆砌的屍山白骨之上,腥臭的血海淹沒了腳踝;他見識過地獄,可如今面前的這個人、這個東西口中輕飄飄吐出的字眼遠比地獄更可怕——魔鬼隻會收割生命,他卻要連死亡也一并剝奪,把失去生息的屍身生生重塑成裝不住靈魂的空殼,一具具行屍走肉。
“你這個瘋子……”他喃喃了一句,爾後突然擡高聲音,激動的情緒在胸腔裡劇烈震動,幾乎是咆哮起來,“你把人當什麼了?!你他媽把人當什麼了?!!”
“我不理解你的疑問,士兵,你不應該這樣在乎人類,畢竟,想想你的好姑娘,你愛上的就是一個……”
“狗娘養的混蛋!!不許拿你的臭嘴提她——”
——“砰!”
冰冷的電子音和男人狂怒的吼聲中插進來一道突兀的槍響,面前的顯示屏應聲碎裂,佐拉那張陰森的臉部圖形也随之消失不見,緊跟着,連接那台計算機的其它設備也接二連三斷電關閉,整個房間落入一片黑暗與寂靜。巴基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盡力擡高脖子,面朝前方眯起雙眼,看見女人高挑的輪廓倚在門邊,昏黃的微光穿過敞開的一條細縫,把她的臉龐和身形籠進陰影裡。
“……卡嘉。”叫出這個名字的瞬間,他忽然如釋重負地塌下肩膀,任由身體靠上硬邦邦的手術床,臉上卻浮現出放松的神色,“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他的話沒說完,下一秒被仍在發燙的手槍槍管頂上額頭。巴基收了聲,嘴唇還保持着微微張開的樣子,擡眼便撞進了一雙沉默而幽深的湖綠色眼睛,濃烈刺鼻的煙塵與火藥味也随之裹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