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歲的目光遙遙看了他一眼,“嗯,想看,看了。”
丁年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堪堪到了嘴邊又咽回喉嚨裡,鬼使神差的,他問了一句話:“你……可有心儀之人?”
虞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有”,聲音雖輕,卻似一記重錘,敲在丁年的心尖上。
“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丁年有些艱澀的接話。
虞歲愣了下,女子?哦,對,應該是女子,随即笑開了,讓她來想想,什麼樣的女子呢?
“跟您很像。”
“我?”
“很美好,很惑人。”
這麼多年了,我終于面對面同你說出這句話,卻是以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境遇。
短暫的沉默之後,丁年清越的聲音回蕩在營帳中,“原來如此……美好的人,你可要好好珍惜,日後有機會,也讓本将軍見上一見。”
“好。”
“我也乏了,你且去吧。”
丁年看着虞歲的身影消失在帳門口,揉了揉眉心,原來如此,我來晚了。
在乎一個人的時候,越是不斷提醒自己要克制,越是無法清醒。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不看向他,控制不住,真的。
幾日後,丁年剛結束一場軍事會議,疲憊地走向自己的營帳,不經意間,他瞥見不遠處的虞歲正與士兵們一同操練。
陽光灑在虞歲身上,讓丁年想到之前虞歲說過的形容詞,美好,惑人……他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不斷在心裡提醒自己、告誡自己要克制,可眼睛卻像被黏住一般。
每一次看到虞歲,每一次同樣的場景,每一次,他再怎麼努力裝作若無其事,調整着呼吸,試圖用理智壓抑内心翻湧的情感,好像也,無濟于事。
虞歲似有所感,突然轉頭朝丁年的方向看來。四目相對,丁年的心猛地一顫,慌亂地想要躲避,卻又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隐在寬大袍袖裡的手緊了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短暫的對視裡,丁年仿佛看清了自己内心深處無法言說的渴望,可現實又像一道鴻溝橫亘在兩人之間。他别過頭,加快腳步走進營帳,靠在椅背上,揉着發痛的太陽穴。
即便是深知這份感情隻能深埋心底,可每一次與虞歲的相遇,都像是一場折磨,讓他在痛苦與甜蜜的邊緣不斷掙紮,越陷越深,清醒着沉淪,無法自拔。
又幾日,練兵場上黃沙漫天,士兵們的呼喊聲震得人耳鼓生疼。
丁年站在高台上,本該專注于校閱演練,可目光卻還是不受控地飄向虞歲,他手中長槍揮舞得虎虎生風,引得周圍士兵陣陣叫好。
丁年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試圖将注意力拉回,心裡不斷念叨着:“你是一軍統帥,怎能如此失态?”,可那雙眼,卻像被施了咒,剛移開片刻,又不由自主地回到虞歲身上。
偏巧這時,虞歲完成操練,擡頭望向高台,與丁年的目光撞了個正着。丁年如遭電擊,渾身一僵,想要迅速别過頭,卻又慢了半拍。他隻能硬着頭皮,故作鎮定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虞歲似笑非笑,微微欠身行禮。這一來一回,不過短短一瞬,丁年卻覺得像過了一紀那般漫長。
待虞歲轉身,丁年才松了口氣,他理不清這份情愫是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加深,什麼時候走向變得無法扭轉……
但他知道一旦暴露,于己于人都将是一場災難,可這滿心的情愫,卻如春日野草,瘋狂生長,讓他在克制與沉淪間痛苦徘徊 。
最近軍營裡新來了一批年輕士兵,活潑好動,總是圍在虞歲身邊請教問題。丁年遠遠瞧見,虞歲笑着給他們講解戰術動作,時不時開個玩笑,引得衆人哈哈大笑。
丁年的腳步頓住,目光牢牢鎖住虞歲,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複雜,心中湧起一絲酸楚,他告訴自己,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可眼睛卻怎麼也挪不開。
轉身想走,可雙腿卻像灌了鉛,想走也邁不開步子。
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隻見虞歲被士兵們簇擁着,笑得分外燦爛,那笑容刺痛了丁年的眼。
他加快腳步,回到營帳,脫力般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手指有些煩躁地敲擊着桌面。
丁年不明白,為何看到虞歲與他人親近,自己竟如此難受。
這份在意愈發濃烈,讓他滿心都是說不出的苦澀與無奈 ,但有個念頭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陳怿掀開帳簾進來,就看到丁年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有些摸不着頭腦,“您這是怎麼了?敵軍又有新動向了?”
丁年回過神來,“無事,不必多慮。”
陳怿就更迷惑了,“那您最近都神思恍惚的是怎麼回事?不止洛先生私下裡問過我,連軍師都跟我旁敲側擊過。”
丁年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我最近,确定了一件事,讓我從慌張害怕到堅定的事。”
“什麼事啊?現在沒外人,跟兄弟說說”,陳怿說着,又拉了把小闆凳坐下。
“我,在乎虞歲。”
“什麼?!”,陳怿驚的一個趔趄,闆凳差點翻了。
“我,心悅虞歲”,丁年說的比上一遍堅定。
“大哥,我聽清了,我驚詫的是您這個念頭!您糊塗啊!”
“你就當我是失了智吧。”
“可他是男子啊!丁家滿門就剩您自己了,傳宗接代的事您都不考慮了?别說兄弟沒提醒你,這可算得上不孝了。”
“你能想到的我都想過了,我很清醒,況且,我上次問過虞歲,他有心儀的人,我斷不會去打擾他,這是我自己的事。”
“您向來謹慎,不過我倒也好奇一件事,如果他沒有意中人,您準備如何?”
“有句詩你大概沒聽過,但是挺應景。”
“哪句?您說了我不就聽過了麼?”
“巧取豪奪俱不敢,聘以厚禮強委禽。”
正說着,帳外傳來士兵通報的聲音,“将軍,朝廷來人了。”
陳怿站起來,“朝廷?算算日子,應該是賜婚的聖旨。”
丁年皺了皺眉,“去擺香案吧。”
“那您?”
“就說我舊傷複發,昏迷不醒,不能起身,你是副将,帶人去接旨也是一樣的。”
“這……能行麼?”
“無妨,不過是賜婚,又不是成婚。”
等陳怿帶着人恭謹的接完旨,打點好宣旨太監,已經是日薄西山。
“虞歲,你在這做什麼?是要找将軍麼?”
虞歲被打斷思緒,勉強扯了下嘴角,“家中有事,想申請返鄉。”
陳怿有些頭疼,“按理說呢,将軍确實特設了征用期,你這個級别的征用期也短,到期後可自行離去,但是你這麼個好苗子現在離開太可惜了,或者,可以給你準假,你處理好了再回來。”
虞歲輕輕搖頭,“一來确實有事,二來,也該離開了。”
“可是有什麼難處?”
“沒有,多謝陳副将關心。”
“那行,去找将軍簽放令文吧。”
“陳副将,您能代我去簽麼?按規矩,也該是向您申請,不能越級。”
“我現在抛開身份問你問題,你跟将軍是怎麼了?前些日子不是還想見他麼?”
“将軍他,似乎不太想見我。”
“不想見你?!怎麼可能!他……”,陳怿說到一半,想到丁年那個性子,硬生生頓住了,往回找補,“他就是心傷勾舊傷,身體抱恙而已。”
“如此,就更不該用這些瑣事讓将軍煩心了,陳副将如果沒什麼吩咐,末将就去收拾行李了。”
“昂,沒什麼事了,去吧。”
虞歲行過禮之後轉身離開,收拾好行裝之後,提着燈走到營地周圍的河岸邊,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從懷裡掏出封信,是舅舅親筆:歲歲安,展信歡。上京來人,居心叵測,盼速歸,切切。
看完,就着燈籠裡的燭火燒了信。
也罷,丁年的賜婚聖旨都下來了,就到這吧。
停到這,還有念想。
主帳,丁年聽了陳怿的彙報,激起一陣咳聲,“你是說,虞歲要離開?再不回來了麼?”
“聽話茬,是這個意思……欸?您這是要幹嘛?”
“去找她,有些話想問,還有些話,想說。”
虞歲在距離營地不遠處見到了丁年,他身後是營地火把重重,眼中是潋滟水霧朦朦。
星子映入眸,不外如是。
“虞歲,要一起走走麼?”
“好。”
“我來,為你提燈。”
虞歲應聲,“好”,将手中的燈籠遞過去,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下她的手指。
“聽說,你要離開軍營。”
“嗯。”
“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以後有什麼打算?”
“成家立業吧。”
“你年紀不大,想法倒是老成。”
“老成麼?丁将軍都要娶妻了,我自然也要考慮嫁人的。”
“你說的有理,你……”,丁年停下腳步,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你說什麼?嫁人?你是?女子?”
虞歲笑的狡黠,“将軍會為我保密麼?”
丁年下意識的點點頭,“會,但你是女子?你竟然是女子?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一出生的事吧。”
這是什麼上天入地的心情,還來不及驚訝驚喜于她不是男子,又得知她會嫁人的消息。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大抵如此,怎一個錯愕了得?
丁年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腹稿,準備好了的心情當下也是用不上了。
“是會嫁給你上次說過的意中人麼?”
虞歲苦笑,“哪裡就能得償所願。不過,如果不是他,是誰都一樣。”
“怎麼會?餘生情夢怎麼會跟誰共赴都一樣?”
“那将軍您呢?聖旨賜婚的姑娘可是您想共度餘生之人?”
“諾不輕許,我甚至不曾見過她”,丁年想說,眼前人才是意中人,但這話此情此景之下說了,未免顯得輕浮。
“以後再見将軍恐怕遙遙無期,在此便祝将軍,前程似錦。”
遙遙無期麼?想到這個可能,丁年解下腰間玉佩,遞給虞歲,“你救過我,若你嫁得意中人,這個就是我的賀禮;若你所嫁非所願,便遣人将這玉佩送回,我定會為你解圍。”
虞歲接下玉佩,“解圍?怎麼解?雖千萬人中您獨往矣?”
“期待我于萬軍叢中取敵将首級麼?”
“将軍真會說笑。”
“不早了,回吧,我不喜歡離别,明日就不送你了,你若有空,可以給我寫信。”
“好,那就提前說一句後會有期。”
虞歲一句後會有期,丁年自此後都在期待重逢之期。
上京原相府,書房,虞歲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的原褚,嘴角泛起冷笑,也不說話,隻淡漠的看着他。
“歲歲,一别數年,你都長這麼大了,聽你舅舅說……”
虞歲出聲打斷他,“相爺有話不妨直說。”
“你也大了,為父着意為你尋了一門親事。”
“着意?府中可都傳遍了,說五小姐不願嫁一條喪家之犬,這才想到了我。”
“放肆!你這是在頂撞你的生身父親?”
“省省吧,你那套上位者的威壓就不必用在我身上了,直接點,按照約定先把我娘的牌位移進家祠正殿,再完成答應舅舅的事,我随時可嫁。”
“不愧是我的女兒,行事倒有原家之風,為父言出必行,你便安心待嫁吧。丁年雖說勢微,不過成婚後,你随他去邊境,也是有享不盡的富貴的。”
“丁年?上将軍丁年?我嫁的人是他?”
“唉,說到底,也是委屈你了,出嫁當日他也不會回來接你,這樁賜婚,除了聖上,無人意滿。”
虞歲的一顆心,仿佛烈油烹過,灼日曬過,如今,終于落定,是他啊,那便不是無人意滿了,至少,她是滿意的,滿意至極。
見虞歲轉身就走,沒有一絲一毫想多做停留,原相終是忍不住開口,“歲歲,這些年,你還在怪為父麼?”
虞歲腳步停住,偏過頭,語氣冷硬又嘲弄,“原罪,這是你給我取的名字,是寫族譜的先生聽岔了才寫作原歲,你當我是不知内情麼?我是養在外祖膝下的,從出生至今,你我第二次見面,這個時候就不要演繹父女情深了,這次事了了,以後,你我兩不相欠。”
生而不養,令人作嘔,虞歲懶得再多說,将原相的長歎隔絕在身後。
邊境主帳,陳怿拿着信進來的時候,丁年剛剛繪制完布防圖,接過信拆開,看到是他送給虞歲的玉佩時,有些呆愣。
“這不是将軍您的玉佩麼?”
“嗯,也是我給虞歲的願望。”
“這麼久過去了,您對他的心思還沒歇麼?”
“是啊,不減反增。”
“這信上就一個字,什麼意思?”
一個盼字,丁年覺得,自己又要失智了,“意思就是,我要去搶親。”
“搶親?按照聖旨上的婚期,您倒是成親之期在即,成親您說不回去,讓相府直接把人送過來,這搶親您倒是挺積極,再說他一個男子,你怎麼搶?”
丁年深吸一口氣,徐徐說着,“我心悅虞歲,無關她是男是女,甚至是人是妖,隻因她是她,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隻不過她是女子,這條路的阻力會小很多。”
“什麼?!她是個姑娘?我的天老爺啊,這是什麼話本子?”
“後續的事宜就交由你代勞了,辛苦”,丁年說着,腳步不停,快步走出營帳。
陳怿追着他走到營地門口,“您這是?”
丁年翻身上馬,笑的恣意,“去接本将軍心愛的姑娘回家!”
陳怿看着一人一馬一溜煙消失在視線盡頭,不禁感慨,“好家夥,不知道的還以為打了勝仗呢!”
上京城中,一支望不到盡頭的出嫁隊伍蜿蜒前行,紅綢飄展,喜樂悠揚,空氣中喜慶的氛圍感染着路人。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有序的熱鬧。
丁年縱馬而來,一路疾馳,毫無停下之意,直至沖到隊伍跟前,才猛地勒緊缰繩,馬匹嘶鳴,前蹄高高揚起,硬生生截停了這盛大的出嫁隊伍 。
随行護衛本來準備上前驅逐,待看清馬上來人,識趣的退到一旁。
丁年恍若未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臉上滿是風塵仆仆,可雙眼卻亮得驚人。
“虞歲,你盼,我便來了,跟我走,你不能嫁别人。”
花轎微微一顫,虞歲執扇撩開窗口簾幔,“将軍,有個親,要跟你成一下。”
丁年愣了下,一旁的喜娘樂呵呵的開口:“還以為将軍不會來了,沒想到這般看重我家六小姐!”
六小姐?刹那間丁年福至心靈般意識到了什麼,他這才注意到,喜牌上鎏金的大字寫着:丁原聯姻,秦晉之好。
“你就是,聖旨賜婚給我的姑娘?”
丁年其實想說,原來,你就是我最初的意中人,恰好是你,恰好是賜婚給我的姑娘,恰好是我想共赴餘生的人。
虞歲晃了晃手中的團扇,“如你所見,如你所願麼?”
丁年伸出一隻手将玉佩遞過去,“上蒼終是,待我不薄。娘子,我來接你回家。”
虞歲接過玉佩,“有勞夫君帶路。”
丁年不過是喪家之犬,隻在虞歲眼中,是個英雄。
虞歲不過是權勢棄子,隻在丁年眼中,是顆遺珠。
虞歲,隻因你是你。
丁年,幸好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