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庭院深深。婢女雲秀提一盞荷花燈斜倚花月亮門,娉婷袅娜,面白唇紅,灼灼風華,勾人眼目。
她先是瞧見披玄色大氅的纖細少女自拐角牆邊走出,而後是那風姿卓然的男子。月光灑落他周身,織就瑩潤光暈,越發襯得他矜貴出塵。
雲秀流轉的眼波驟然凝固,她怔怔望着,胸口發悶。這些年從來都是她信步在前,他默然随行。今晨親手為他系好的貂毛大氅,此刻正裹着那個孱弱身軀。他素來最厭旁人觸碰衣飾,他的衣物向來由她親手漿洗熏熨,獨獨對這個所謂的妹妹破了例!
她攤開手掌,白淨修長的指節布滿細密繭痕,粗糙如砂紙,是塗多少香脂都掩不去的痕迹。待二人行将走近,她悄然閃身門後,低垂眼眸,濃密睫毛掩住瞳中黯淡。
将嬌耳送入绛紅園,姬夏舒雙手環抱在胸前,摩挲着上臂小跑到對面的夏泊軒,門口晃出來的身影讓他一征。
“怎麼躲這裡?”他看清是雲秀,清淡淡一笑,垂下手臂,擡腳跨上遊廊,眼尾笑紋尚未完全舒展,唇角已抿成直線。
雲秀提燈跟在一側,嗓音浸着蜜,巧笑道:“婢子來瞧公子回來沒。”仰臉時眼底碎光流轉,喉間卻像堵着青梅核,聲音微微發澀:“公子大氅落在正院了?”
“妹妹披着。”夜風卷着梅花掠過廊下,姬夏舒醉意醒了大半,額發被夜風撩起,露出眉間淺淺折痕。
他上廳,門口兩個婢子忙施禮作揖,掀起軟簾讓他入内。
雲秀放下燈籠瞅了眼跟在姬夏舒身後的春桃,莫名的火氣就出來了。這春桃是去年買來的婢子,姬夏舒見過一面就要了過來,這丫頭唯唯諾諾又笨手笨腳,無非是她那雙慣會裝無辜的眼睛像極了嬌耳。她盯着春桃低垂的後頸,指尖在燈籠骨架上刮出細微聲響。
潔手入内,她準備伺候姬夏舒沐浴,卻見他隻脫了外衫,弓身在拂浴桶裡的水。聽到聲響,回身望她,清澈的黑眸無波無瀾:“清風探親回來沒?”濕潤指尖在燭光下泛着珠光,腕骨轉動時帶起水珠墜地。
“他得到明天了,公子找他有事?”雲秀走到姬夏舒面前一如往常伸手來解他腰間衣帶,卻被冰涼的指尖制止,他思慮一瞬道:“朗月呢?喚他來伺候。”
她猛地擡頭看他,惶惶不解,顫抖連帶着委屈齊刷刷湧上喉頭:“是婢子手笨了?”解衣帶的手指僵在半空。
“沒有。”姬夏舒勾唇淺笑:“雖是主仆但到底男女有别,以後這種事就都讓清風、朗月伺候就行。”
雲秀眼眶泛紅,眸中隐有淚光,強抑着情緒,黯然道“婢子知道了。”轉身時廣袖不小心濺起的水花沾濕石榴裙擺,也渾然不覺。
姬夏舒沐浴出來,湛了杯茶一飲而盡,渡入卧房,将案幾上香爐裡醒腦提神的龍腦香換成安神助眠的檀香,執香匙的手背青筋微凸,香灰簌簌落進爐中似雪崩。
有婢子輕手輕腳進來,将兩邊床幔放下,吹了床頭燭燈,又悄然退下。素色床幔拂過他高挺鼻梁,在眼窩處投下深淺不一的影。
他半斂眼眸,眼前是她低頭那一抹嬌羞,黑瞳彌漫開幾分晦暗濃稠的情緒。
五更天未到,雲秀已擎燭入室。鬓角碎發沾着夜露,藍綢外衫皺痕未撫,梅花簪斜插在松散發髻間搖搖欲墜。素淨面容仍似出水芙蕖,偏那對杏眼紅腫如浸透晨霧的桃尖,睫毛凝着細碎水光。
素手輕撩煙羅帳,見姬夏舒仰面阖目,曲起的膝頭将錦被拱作山巒。搭在額前的手臂筋脈微凸,晨光順着腕骨滑進半敞的雪白中衣。雲秀懸着帳鈎的手指輕顫:“公子要再躺會兒?”
“不了。”錦緞摩挲聲驟起,姬夏舒屈身時腰背繃出流暢弧度,白玉似的面龐轉瞬已神色清明。
更衣時他忽然低眉,目光劃過她眼下青影,随口道:“沒睡好?”
雲秀捏着玉帶銙的指節蓦地停頓,鴉青發頂幾乎要抵上他胸前盤扣,聲線卻穩如靜水:“好着呢。“匆匆将蹀躞扣入他腰間,輕聲道:“公子早飯在哪裡用?”
他拇指重重碾過眉間懸針紋:“院裡。”
斜月西沉,竹影婆娑,廊檐下燈籠挨着廊柱排開,在石闆路上投下細碎光斑。姬夏舒向廊西的書房走去,身後跟着朗月、春桃。
到了廊末最後一間屋子,書房門前候着的婢女們屏息垂首,待他濯淨雙手方入内。
雕花木門吱呀開啟,七列烏木書架呈北鬥狀排列,古舊書脊在燭光裡泛着光澤。環視四周,牆上懸着各色畫絹,令人稱奇的是,除去自然山水畫,滿牆畫卷皆以同一位少女為描繪對象。起初,是抱貓嬉笑的稚嫩孩童,臉上透着朱砂般的暖色調;随後,畫面漸變,少女成長為執卷踏雪的清冷模樣。十年光陰流轉畫間,唯有一雙眸子始終如星子般清亮,倒教滿室字畫都生動起來。
南窗下五尺紫檀書案上,筆墨紙硯錯落有緻,攤開的詩箋壓着幾方石刻印章。左側青瓷盆中蘭草垂碧,文竹生翠。轉過六扇嵌貝母的螺钿屏風,可見窄長貴妃榻鋪着素色錦被,青玉枕泛着泠泠幽光。
軒榥半敞,涼風習習,姬夏舒對着明窗坐于書案前,埋頭苦讀,乏困之際阖眸緩和,睜眼餘光掃到了桌角那盆蘭花,思緒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