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謝府出來,姬夏舒站在朱雀橋頭摸向懷中,指尖觸到那塊捂得溫熱的和田玉雕,幼犬蜷卧的形态,連爪墊紋路都雕得分毫畢現——她生肖屬犬,這原是為她準備的生辰禮物。
手背突然發力,玉犬被擲向結冰的青磚地面。“喀嚓”脆響劃破靜谧的夜,他盯着最大那片殘玉,扯出個自嘲的笑:“我何必作踐自己巴巴上趕着。”
轉身踏入風雪,百春樓的暖黃燈籠在雪夜裡暈開一團光暈。他掀開厚重的棉簾,二樓雅間傳來劉景川爽朗的笑聲:“青筠!這兒!”
劉景川趿着鹿皮靴迎上來,素白錦袍上沾着酒漬,卻仍端着一副溫潤模樣:“平日八擡大轎都請不動的玉面郎君,怎的這會子想起往這腌臜地界鑽?”目光掃過他泛紅的眼尾,唇邊笑意斂了三分:“小二!燙壺酒來!”
老鸨甩着素帕殷勤引路,鬓邊絹花蹭過姬夏舒肩頭:“哎呦!這是畫裡走出來的仙君不成?蘭棠月華快抱琴來!...”
雅間内炭火正旺,兩名清倌人抱着琵琶福身。劉景川擺手:“都退下,這兒不用伺候。”轉頭斟了杯熱酒推過去:“說吧,可是又為你那妹妹?”
姬夏舒攥着酒杯的指節泛起輕顫,突然扯開衣襟掏出個錦袋。碎玉傾瀉在石案上時,他眼尾泛起病态潮紅:“耗時大半年,雕廢七塊玉料...”摩挲着指腹繭子,眼睫顫如将熄的燭芯:“最後這塊...咳...掌燈時分刻完的。”
劉景川撚起塊殘玉,燭火映出玉犬耳尖細若發絲的絨毛紋:“南诏玉匠都刻不出這等活氣,何苦糟踐東西。”
“興沖沖拿去準備給她……”他沙啞笑着,眼底水光碎在玉犬嵌着的南诏翠玉上。
“她摔了?”劉景川驚道。
他唇角掀起譏诮的弧度,眼尾折起三道細紋如裂冰:“我摔的。”
劉景川蔑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有病吧?實在清閑得慌,幹脆去瓦子支個攤說書?就憑《瘋批國公府二公子怒砸千金玉》這噱頭,保準能日進鬥金,引得衆人圍觀。”
酒液潑濕袖口,他仰頭灌盡殘酒,内勾外翹的鳳眸被月光削出寒刃。眼尾曳着道淩厲的弧度,偏叫酒氣熏得泛起胭脂色:“在她心裡,我與這百春樓裡擲千金買笑的浪蕩子無甚分别。”喉間燒灼的字句燙啞了尾音,“她院裡掃雪的粗使丫頭,都比我多三分體面。”
劉景川神色一斂,微微皺眉,語氣放緩,勸道:“你這樣勉強也不行,萬一哪天她記起從前事...”
燭焰在青年眼底碎成粼粼波光,他睫羽輕顫着半阖時,春水化凍般的亮色漫過瞳仁:“隻要她與我同心,明年春闱,待我蟾宮折桂,即刻求陛下賜旨成婚。”
劉景川轉着酒杯的手一頓,勾唇淺笑:“你文才冠絕京華,三甲之列必占一席——“杯沿抵着下唇,晶瑩酒液裡映出他緊皺的眉頭,“可就算陛下賜婚,國公府長輩豈會答應?更遑論世人議論,禮部那些老古董......”
“他們應不應與我何幹?”他指腹摩挲着杯沿水痕,眼睛亮得像是剛擦淨的琉璃盞:“我隻要她點頭。”
劉景川手掌沉沉壓在他肩頭,搖頭歎息:“青筠,你急得失了章法。憑你這副皮相手段,原該讓姑娘家輾轉反側,倒把自己熬得眼泛血絲。”附身在他耳側,沉吟道:“你該徐徐圖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青年執壺的五指纖長勻稱,指節處骨廓清晰。斟酒時掌骨随動作起伏,薄皮下透出淡青色靜脈紋路,像是白瓷胚上暈開的青花,他擰眉,低語:“若非怕她想起從前,怕家裡為她定親,我又何須出此下策,做這孟浪之徒,平白惹她厭棄。”
“你這法子一開始我就說了不行,縱使她真披了嫁衣與你拜堂,待記憶回籠時,同床共枕的嫌隙隻會教你們離心離德,終成怨偶。”
“先生米煮成熟飯……以後的事總有辦法。”姬夏舒捏着酒杯,整個人向後跌進陰影裡,“她最是心軟,十年、二十年總能焐熱!總好過看她鳳冠霞帔與旁人......”
“可讓我真正心痛的...”一杯酒下肚,喉結顫了顫,聲音輕得像雪落梅枝,“她...對我沒半分喜歡。”
劉景川喉頭滾動數次,終開口道:“你可别忘了,你們之間還橫着那個人,她一旦知道……唉,你何苦自囚于這局死棋!”
青年眼角突然抽動,青筋從顴骨一路暴到太陽穴,像是皮肉裡卡了把鈍鋸來回拉扯。他猛地閉眼,緩了好一陣,再睜開時,眸底星火已黯了半數。
劉景川輕叩案幾規勸:“你何苦自折傲骨!滿臨安城的明珠美玉任君采撷,你偏要...唉!放手吧!強求來的終究紮手,你若肯擡眼看看春光,早有畫眉人在菱花鏡前候着你理妝簪花了。”
“安陽縣主前日還托我邀你賞梅,西巷王尚書家的幺女對你也是一往情深”
姬夏舒又斟了杯,一飲而盡,唇畔泛起潋滟水光“這事哪能由人,待你遇見甯碎淩霄也要摘的星,便知此刻杯中酒,尚不及心頭苦半分。”
劉景川不屑地撇撇嘴:“明日讓太醫署送十壇黃連湯,去去你這身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