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都城,冬至前一天,南市胡餅鋪子天沒亮就支起油氈棚。老闆娘呵着白氣往爐膛塞柴火,火星子濺到結冰的泔水桶裡“滋啦”響。巡街卒老趙跺着凍麻的腳,腰間鐵尺撞到東嶽廟香客遺落的黃銅痰盂,“當啷”聲驚飛檐下搶食的麻雀。
北風卷着細雪掠過謝府檐角,姬春暮勒馬停在石階前。
嬌耳攏着素錦鬥篷跨出門檻,向姨母一家道别,青青特意在她耳邊提醒:“姐姐,别忘了替我求畫。”
嬌耳點頭,回身朝姬春暮欠身,言辭溫婉:“這般天寒,倒累大哥哥跑一趟。”
“自家兄妹,何須這些虛禮。”姬春暮爽朗一笑,眼角細紋堆出溫潤弧度。他生得極肖徐氏,淡眉如遠山青黛,狹長的眼尾微微下垂,蒼白面皮被北風刮出薄紅。
嬌耳随他登車時,那人撩簾的腕骨清瘦嶙峋,讓她晃了晃神——這弧度與記憶裡那雙總替她挑起簾帷的手重疊。
馬車緩緩碾過積雪,車輪與凍土摩擦發出綿長的嘎吱聲。廂内錦緞軟墊沁着暖爐的熱氣,将寒意隔絕在外。
姬春暮端正坐在嬌耳對面,掀起布簾看了眼天色,轉頭溫聲道:“二弟宿醉未醒,母親讓我來接妹妹。”忽然前傾壓低嗓音:“妹妹素來與他親近,可知他近日可有心儀女子?”
嬌耳交疊的指尖一顫,垂眸搖頭。
“他近日時而恍惚時而歡喜”姬春暮靠回椅背蹙眉,嘴角挂笑:“這般情狀定是動了心。”
嬌耳唇角也漾起笑紋:“看來家裡要添新嫂嫂了。”颠簸中兄妹相視而笑,暖意裹着期待漫過車廂。
西市喧嚣如潮水湧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裡,馬車突然鑽進一股濃烈羊膻味。那氣味裹着市井煙火氣,霸道地湧入車廂。嬌耳喉間發緊,弓着背嗆咳不止,指節攥得帕子皺成一團。
姬春暮急得伸手去阖車窗:“是我疏忽,走錯路了,竟忘了妹妹聞不得膻味”
待咳喘稍平,嬌耳啞聲道:“不礙事的。”
回府見衆人正備明天祭祀用的祭器,嬌耳前去一同幫忙,她垂首理着青銅酒樽,見姬夏舒纏繃帶的右手掠過門前,繃帶中央洇着暗紅。
廊下走過的人,天水碧圓領袍外罩着石青色氅衣,颀長身姿如修竹映雪,發間松石藍緞帶被風卷起,晨光勾勒出他側臉清潤如玉的輪廓。明明是最清雅的裝束,偏那眉目凝着三九寒霜。
嬌耳心想:這人生了副霁月光風的皮相,可骨縫裡卻蝕滿盤根的荊棘,這樣的人隻能遠觀,不可近觸。譬如佛龛前供的曼陀羅,遠看是玉雕的慈悲相,近了才嗅見莖脈裡滲出的毒漿。
“二哥哥的手...”她轉頭問向一旁的李婉瑩,李婉瑩剛啟朱唇便被定國公的怒喝截斷:“春闱在即,成日流連煙花地,哪還有半點讀書人的體統!”
徐氏快速睨了丈夫一眼,拽着嬌耳腕子:“好孩子,去勸勸...”見她僵立不動,又使暗勁推搡:“你二哥哥最聽你的。”
嬌耳隻得硬着頭皮上前,青磚縫裡的雪粒子硌着鞋底,她走的極慢,極不情願。
姬夏舒見她朝自己走來,晨光裡腰肢細若新雪壓折的柳條,鵝黃交領襦裙裹出驚心動魄的弧度。鵝蛋臉被珍珠耳墜墜出淺淺的渦,眼尾挑着抹桃花汛期染就的紅。
寒風卷起她鬓角發絲,兩三縷烏發掃過過豔的唇,被她伸出玉白手撥開,目光像凍透的琉璃珠子嵌在面上,整個人似霜雪摧折過的紅梅,越是清棱棱的骨,越從裂痕裡滲出豔色。
盯着她的身影,指節捏得泛白,分明咬牙決定要冷落她,可此刻光是瞧着她被風吹亂的發絲,胸口便像壓了塊巨石。
他轉身朝院子中間那顆梅樹下走去,她低頭跟上。
梅樹下積着未掃的殘雪,嬌耳盯着他右手,嘴裡的詢問轉了三轉,終究被寒風吹散。
兩人站在空曠的院中,誰也不說話,晨光裡浮塵在間隔中凝成一道透明的牆。
他們的幼弟蘅兒舉着桃木小劍蹦跳過來,小靴踏得青磚咯吱響:“二哥哥!姐姐!你們站這兒看梅花麼?”
他湊近姬夏舒,“呀!哥哥下唇結痂了!”又扭頭指着嬌耳,“姐姐這兒也有個小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