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至,廊下積雪壓折了枝頭紅梅。
嬌耳雖被國公府收養,但因是家中獨女未曾改姓,每逢祭祀仍返臨都趙宅;其祖籍清水縣尚有祖父在世,另有一叔父趙全明任當地縣令。
待她從趙宅回國公府時,聽聞姬夏舒已離府,去了京郊西山的摘星閣——這是國公府專辟的讀書處,臨崖鑿出十丈見方的石室,最宜備考的世家子閉關精修。
西山輪廓在朝霞裡淡得似未幹的水墨,晨風卷走了她耳後殘留的龍腦香,徒留半袖未晞的露痕。
嬌耳前腳剛跨進正廳門檻,徐氏便沖上前尋問:“你昨日勸你二哥哥時,他可有異?怎的天沒亮就套馬去了西山!”她朝窗外努嘴,檐下冰棱正被鵝毛大雪扯碎了天幕,“冬至宴的餃子都沒捏完,這雪大得能埋了車轱辘!”
嬌耳偏頭望向窗外,喉結處的珍珠領扣被呼吸帶得急促起伏,未待她張口,就聽到身後呵斥聲——
“荒唐!讓未出閣的姑娘勸兄長納妾,你這主母當得越發能耐了!”
嬌耳轉身,見姬老太爺入屋他身着一件繡着蟒紋的绯紅色錦袍,精神抖擻。
“父親!”徐氏喉頭滾了滾咽下辯駁。
嬌耳上前攙扶住祖父,老太爺從身後婢女手裡接過個銀匣,匣面花紋泛着歲月柔光,抖開襯綢,裡面躺着隻青鳥玉佩,羊脂玉映得滿室生輝。
他微微眯起眼瞧向嬌耳,眼尾皺紋堆成小褶,食指輕點玉佩上低垂的青鳥:“這青鳥玉佩原是一整塊和田玉雕的,有一對,雄佩青鳥昂首展翅,你二哥行冠禮那日贈了他。”
“這是雌佩,青鳥羽翼稍斂,今日雌佩歸你。展翅者翺翔九天,斂羽者福澤綿長!”
他将佩飾放入嬌耳掌心:“我們嬌嬌生辰吉樂。”
嬌耳攙着祖父的手不覺緊了緊,鼻尖泛起酸意,她慌忙把臉埋進老人肩頭錦緞,悶着聲咕哝:“祖父待嬌兒最好了,您是天底下第一好的祖父!”
老太爺布滿老繭的手掌輕拍她手背,眼尾笑紋堆得更深些:“等祖父給你找個好郎君——”突然加重了語氣,食指虛點她鼻尖,“才擔得起你這天下第一好。”
“不要!”她猛地攥住祖父衣襟,鼻尖泛起珊瑚色,“嬌兒要在祖父膝下盡孝,才不要嫁人!”最後一個字帶着顫巍巍的哭腔。
“傻丫頭!”老太爺佯怒瞪她,食指關節輕叩她額角,力道卻收得棉花似的,“胡說什麼呢!”話音未落自己先笑出聲,胡須尖兒跟着抖了兩抖。
姬夏舒走時,僅攜清風、春桃二人。雲秀如遭雷殛,旋即放聲悲啼。李嬷嬷在旁,急得手足無措。
雲秀抽噎,話語浸滿絕望與自艾:“公子定是不願收我,才這般避着。”
“定是昨日那晦氣的去同公子說了什麼,壞了好事。”李嬷嬷氣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女兒莫急!”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從懷中掏出一個烏木小瓶遞到雲秀跟前,壓低聲音叮囑:“今晚晚宴時,你瞅準時機,把這藥放進她酒裡……”
這一日,府中諸事紛擾,既有莊重肅穆的祭祖大典,又逢嬌耳生辰。
宴上,她吃了不少酒,隻覺心頭煩悶,憋悶之感愈發濃烈。眼前的熱鬧喧嚣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尋了半天不見玉珠玉環,便尋了個由頭,獨自離席,出去透氣。
出大廳,行至垂花門前的青石小徑,忽見一道白影自太湖石假山後如閃電般蹿出,定睛細看,原是隻通體雪白的狸貓,在月光同雪的映照下,像隻精靈,漂亮極了,瞧那模樣嬌耳覺得似曾相識。
“雪魄!”她竟下意識地喚出了這倆字,那白狸猛地轉過頭,幽綠的眼眸閃爍着詭異的光,緊接着,它渾身的毛瞬間炸開,如離弦之箭般撒腿狂奔。
嬌耳仿若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鬼使神差地擡腳追了上去。
不多時,來到一處破敗的宅子前。這宅子,嬌耳有印象,上次同李婉瑩上街路過時,她還特意詢問過——朱雀大街一帶,皆是高門顯貴的府邸,氣派非凡,唯獨這戶院牆坍塌,大門半掩,一片破敗蕭條之象,與周遭格格不入。李婉瑩告知她,這戶人家犯了大罪,被朝廷抄了家,才淪為這般荒蕪之地。
白狸身形敏捷,如一道白光般鑽進了府邸大門的縫隙中。她站在門前,望着那黑洞洞的入口,猶豫片刻後,擡腿踏入府邸——一股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擡眼望去,宅子空間極為廣闊,規模竟絲毫不輸國公府。盡管現下四下荒蕪,但那高聳威嚴的門楣、牆壁上殘留的精美雕花,無不訴說着昔日的奢華與榮耀。
嬌耳提着裙裾緩步向前,荒蕪的庭院裡,繡鞋碾過碎磚的聲響被放大了十倍。枯死的紫藤花架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當她走到第三塊裂開的青石闆時,蓦然看見五步外的殘月門下,立着個穿月白長衫的背影。夜風卷起那人未束的發絲,發尾掃過剝落的朱漆廊柱時,竟未沾半點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