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夏舒于摘星閣呆了近兩月,春節漸近,家中隔三差五派人前來催促他歸家。國公夫人親自來過幾次,每次欲喚嬌耳同行都被搪塞。
這日,劉景川踏雪而來,瞧着臨窗人執筆調朱的側影,眼尾勾起促狹的弧度:“整日守着這雲紋窗棂作畫,待你畫完這幅星圖,你那養在深閨的小青梅,可就要被鄭家三郎牽進紅羅帳喽。”
羊毫筆尖懸在胭脂色裡,姬夏睫毛顫了顫,他偏頭望來,唇角噙着幾分薄笑:“我哪來的小青梅?”
劉景川見他這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坐直身子,斂了笑意正色道:“你那嬌兒妹妹,馬上就要同鄭大學士家的三公子定親了。”
“我曉得,母親前日來說起過,鄭家開春便送聘書。”姬夏舒看着窗棂上凝結的冰花,喉結突兀地滾了滾,左手拇指抵住腰間玉佩的螭龍紋,直将指腹摁出青白印痕,“鄭三郎屬意于她非止一日,當日法場我若遲半步,接她入懷的便該是那人。”
他忽然伸手輕拂冰花,碎晶墜地時濺起細雪般的瑩光:“他在朱雀坊間徘徊數月有餘,倒也算得苦心孤詣。”話至此處頓了頓,指尖順着窗棂上某道蟲蛀的細紋緩緩遊移,“許了他也罷,終歸是剖心相待的良人。”
劉景川緊盯着他看,滿臉寫滿不可置信,“你當真打算就此放手了?”這世間唯有他知曉,面前人在更漏聲裡熬盡了多少日夜消磨的情意,又積下多少沉疴般的執念。
硯台裡新磨的墨汁泛起漣漪,姬夏舒答非所問:“去歲她及笈,我作了副畫贈予……”
劉景川略一思忖,接話道:“嗯,我有印象,《雪中折梅圖》對吧?”
姬夏舒輕輕“嗯”了一聲,繼續道:“畫的時候那紅梅顔色總是不對。朱砂豔而失韻,赭石沉而滞氣。來來回回揉了十多張宣紙,直到那日咬破食指,血珠落在雪枝上,恰到好處!”
劉景川随手從盤托裡捏了個核桃“咔”掰裂兩半,搖頭笑歎:“這般摧心折骨的染法...”将碎殼一把子墜入炭盆火星,“你果然是天生做情種的料”
姬夏舒輕叩冰裂紋硯台,話鋒一轉:“你可知那卷《雪中折梅》今在何處?”
劉景川将核桃仁投入嘴裡,褐黃茶湯在盞沿晃出半弧,他淺啜一口:”莫不是令妹贈了旁人?”
“哈...咳咳!”姬夏舒突然低笑出聲,笑着笑着嗆住,弓背咳得額角青筋暴起,喘息間迸出嘶笑:“落入壽甯手裡了。”
“什麼!”劉景川霍地站起身,膝蓋撞翻面前紫檀圈椅。
那壽甯郡主傾慕姬夏舒已久,兩年前,以請教畫技為由,将姬夏舒騙入府中,在茶水裡下藥,險些釀成大錯。這事當時鬧得好大,國公府八十親兵圍住郡主别院,姬老太爺的龍泉劍劈碎了漢白玉階。壽甯當着半城百姓跪在國公府門前道歉,這事才算揭過。
姬夏舒對壽甯厭惡至極,若不是怕牽連族人,以他的性子當日就親手擰斷那截脖頸。
而今,摯愛之人竟将自己染血畫作,拱手贈予自己最為厭惡之人。劉景川光是設想,便覺如芒在背,實在難以揣度,姬夏舒心中該是何等劇痛。
“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呢?再怎麼着,你妹妹也不會把畫給她啊?”
姬夏舒彎腰扶正圈椅時眼皮半垂着,虹膜蒙着層水霧,倒映着窗棂格卻聚不成焦。起身時睫毛擡起的刹那,瞳孔裡閃過一線天光又迅速湮滅,恍若合上最後一道門闩。
“不重要了......”
歲末寒霜濃重,國公府門前石獅鬃毛凝着冰棱,朱紅燈籠在檐角晃出團團紅暈。
烏木馬車碾碎道旁薄冰停穩,簾子一掀跳出個穿銀灰貂裘的少年,金絲玉冠束着的高馬尾随轉身動作揚起,他朝簾内伸手,“地面滑,妹妹當心!”
簾縫裡探出隻戴翡翠蝦須镯的嫩白纖手,指尖被寒氣激得微微發紅。藕荷色裙裾掃過車轅,披白狐氅的少女擡頭一笑,桃花眼裡映着燈籠暖光,雪膚襯得唇色愈發鮮妍。
少年扶她站穩後,又伸手将她松動的狐氅系帶打了個歪斜的結,忽地拽住她袖角晃了晃:“明日酉時的燈會,倒像是要等上百八十載!”他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發冠上的銀絲縧帶都跟着顫:“好想同妹妹再多待會兒!”
嬌耳低頭瞧着系成亂麻的縧帶,抿唇笑,眼波流轉間盡是嬌柔:“燈會又不會随漏刻遁走。”她踮腳摘下他發間沾的梅瓣,白玉似的指尖抵着唇畔輕笑:“宣哥哥若實在難捱,不如現下就回府數漏聲去?保管數得你須發皆白時,酉時還未至呢……”
“等妹妹到天荒地老又如何?”少年擡手,指尖堪堪掠過她飛揚的發絲,灼灼眸光,眼尾笑紋裡凝着化不開的歡喜。